听了沈昭的拒绝,陆衍的手没动,抖都没抖一下,“陛下,点心没毒,臣检查过了。”
沈昭几乎要控制不住恼意,一拍御案,“朕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朕不吃!”
陆衍微微眯起眸子,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一眯,就像是狩猎的凶兽,在仔细打量着猎物
“那为何苏逸之给的陛下就要吃?他送的难道比臣送的更好?还是陛下更喜欢他的,不喜欢臣的?”
沈昭还没来得及细想陆衍话里的深意,门外内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状元郎晋云,榜眼郎魏舟与探花郎苏逸之三人求见。”
御书房内,檀香未散,案上仍残留方才那场授课的余温。
沈昭听见殿门外内侍的通禀,蓦地回神,将那一点恍惚压进眼底,拂开陆衍的手,神情转冷,“摄政王退下吧,朕还有要事。”
陆衍眯起眸子,显然不乐意,但他还是收回手,拱手行礼,“那臣便退下了。”
他没拿食盒,退出殿外时看见立在外面的三人,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烦闷。
若只是其他两个人也就罢了,但偏偏,那最招人讨厌的苏逸之也在。
晋云、魏舟、苏逸之对他行礼,陆衍看也没看一眼,袖一甩,径直离开。
殿内沈昭的声音沉稳,“宣。”
三人鱼贯而入,绯袍映着春阳,像三簇新火。
苏逸之的视线在御案食盒上停留几瞬,想到刚刚看见的陆衍,眸色微沉。
沈昭没多言,看了三人一眼,只将三封敕书往前一推,三枚银章微闪着光亮。
沈昭将手心里攥了已久的印石放在晋云面前,“晋爱卿,御史台副印,朕将它给你。”
晋云双手举过头顶接印,再附身叩首,“臣领命,谢陛下。”
沈昭指尖微移,落在第二道敕书,“魏舟,兵部武选司郎中,兼北镇抚司参赞。”
镇北侯府的嫡次子,眼底火光一闪而逝,脊背挺得像一柄长枪,亦是叩首谢恩。
最后一道敕书,沈昭却未立刻开口。
她望向苏逸之,青年立在灯影里,青衫绣竹,如玉般柔润。
“苏逸之,翰林院侍读学士,兼领内廷起居注。”
苏逸之俯身,指尖拂过银章,笑意温和带雅,“臣,谢陛下。”
沈昭却在他指尖将离未离之际,忽然伸手,按住那枚银章。
“朕还要你兼一个差事。”
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朕要天下读书人的笔,都向着朕,你知道该怎么做。”
苏逸之睫毛微颤,抬眸时,眼底一片澄澈,“臣的笔,自然向着陛下。”
三官授毕,内侍撤下托盘,沈昭却未叫三人退下,她起身,绕过大案,立于窗前,背对三人,声音清亮。
“朕赐你们官,赐你们刀,也赐你们一条新路。”
“但朝堂旧刃,亦需磨洗,朕要你们替朕去握那些老臣的手,尤其是那些曾求过刀握过刀,如今却想收刀入鞘的手。”
“明白了便退下吧。”
三人躬身退下,殿门阖上,沈昭立刻起身,唤暗处的沉璧,“沉璧,随朕出宫。”
“去镇北侯府。”
*
城北,马车在镇北侯府前停下。
沈昭只带沉璧一人,青衫束发,腰间悬着照夜,她抬步迈入门槛,镇北侯魏苍已候在堂前,银枪倒插于地,枪缨染尘。
“侯爷。”沈昭挥手示意免礼,上座主位,说话开门见山,“朕今日来,是来要一句话。”
魏苍抬眼,目光如炬,声音苍老却遒劲,“陛下请讲。”
“今楚国三军,镇北、云中、定远,如今听谁的?”
魏苍声音沙哑,“陛下,据臣所知,定远军和云中军早与摄政王暗通款曲,而镇北军从来只认虎符。”
沈昭手指微蜷,声音转冷,“镇北侯,如今朝堂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虎符在摄政王手中,而非朕。”
“你这么说,是想告诉朕,朕的楚国,兵权却是由摄政王把控?”
魏苍心里一震,猛地跪拜,“陛下息怒!老臣绝非是此意!”
沈昭从主位上站起身,广袖一甩,极冷地笑了一声,“那你跟朕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往前走,最后停在魏苍面前,魏苍跪在地上,额头贴紧地面,只能看见她的锦履。
“镇北侯,朕一来便说过了,朕要一句话,你以为你装模作样分析三军局势,就可以耍到朕吗?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们啊……满朝文武,一个二个,都还把朕当以前的傻子吗?!”
魏苍的后背都渗出冷汗,嘴唇微蠕,在沈昭的盛怒之下,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沈昭蹲下身,声音一改刚刚的冷冽,反而变得温和起来,“魏爱卿,你以为魏舟真有那个能力当榜眼吗?自己的儿子到底什么水平,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有胆子在朕面前耍滑头,那你不若猜猜看,朕钦点他,是为什么?”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魏苍一个历经沙场骁勇善战的武将,身体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这个傀儡帝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势?他手上无权,他凭什么靠什么?!
沈昭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魏苍,眼里满是寒光,声音像浸透了冰,“魏爱卿,你可愿为朕,把镇北军的心先拢回来?”
“朕只提醒你,人老眼昏,莫要认不清楚,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话音刚落,沈昭一甩袖子,冷笑着走了,只剩下魏苍一个人跪在地上,心乱如麻。
直到上了马车,沈昭才缓缓松开攥得死紧的手心,那里已经留下了被指尖掐破的血痕,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沈昭垂眸,看着沉璧握着她的手给她上药,金疮药抖上去,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来镇北侯府这一趟,不算毫无收获,哪怕魏苍现在还是不肯表忠心,起码今天的威胁,已经让他开始犹豫了。
“老狐狸,”沈昭低骂一句,“朕和陆衍,两边的好处都想吃,两边都不想得罪,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前去镇北侯府的马车上,沈昭同沉璧讲了自己的打算。
那是一场危险的博弈。
“每个人都会为未知的事情恐惧,一旦是掌握不了的,他们会抓心挠肺,如坐针毡,只要朕抓住这个机会,打蛇打七寸,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朕手上确实什么都没有,没人没虎符没权力,但只要表现得格外强势,他自然会以为朕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后手。”
“只要他有了这个想法,朕就已经赢了一半。”
沈昭低头吃着今早上陆衍带来的点心,甜而不腻,很适合她的口味。
沉璧犹豫着开口,“陛下,您觉得魏苍会听您的命令吗?”
“沉璧,朕今日本就是空手套白狼,套不套得着,只看天意。套着了,便是列祖列宗保佑,没套着,朕再想办法便是。”
沉璧上药的手一顿,轻轻叹气,“陛下,您的这个方法太危险了,不是所有人都和魏苍一样,别人未必会信。”
沈昭沉默着咬了一口桃花酥,半晌,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沉璧,朕没别的办法,如果不能像陆衍那样,权力大到别人上赶着去恭维他,就只能靠自己去搏。”
“卑鄙又怎样,危险又怎样,拿命去赌又怎样,朕已经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
回宫途中,马车未入朱雀门便被迫停下。
沉璧掀帘看了一眼,转向沈昭,“陛下,摄政王在前。”
暮色四合,朱雀门外最后一班鼓声刚歇。宫车未过护城河,便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拦在桥头。
陆衍未着朝冠,只以玉簪束发,一身白衣似练,倒像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臣听闻陛下今日微服,特来迎驾。”
沉璧见沈昭点头,掀帐探出身,“陛下有令,时辰已晚,摄政王还是早些回府。”
陆衍置若罔闻,只语气淡淡,“本王与陛下有话,闲人退避。”
沉璧转头看向车内,沈昭轻叹一声,轻轻摆了摆手。
沉璧深吸一口气,翻身下车,退后十步,却不肯离远。
车帘掀开,沈昭没有下车,她端坐车中,双手拢在袖里,腰背笔直,“朕倒是不知,摄政王挡道,意欲何为?”
陆衍不答,一步步踏上马车。
沉璧手中的剑铮然出鞘一寸,又被沈昭一个眼神压回去。
车厢宽敞,陆衍俯身而入,却刚好落座在她对面,两人膝盖几乎相抵,谁也没动。
半晌,陆衍低笑一声,笑意里淬着冰,“陛下今日好胆识,空着两手就敢去玄武街驯狼。”
沈昭眉心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仍旧平静,“摄政王想太多,朕只是去探望老臣。”
“探望?”陆衍抬手,指尖抹去她袖口尚未拍净的尘灰,“魏苍那老狐狸,嗅到一点风声就能回头咬人,你孤身一人,拿什么让他服软?”
他越说越近,最后几字几乎贴着沈昭耳廓,热气拂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
沈昭偏头,声音冷下去,“摄政王总是消息灵通,但朕的事,与你何干?”
陆衍忽地抬手,握住她藏在袖中的腕子,那截腕骨纤细,他轻轻松松就能环住。
指腹下,她的脉搏正急促地撞击皮肤,一下一下,像惊慌的小兽,却还是强装出淡定的样子。
“与我何干?”看到沈昭手心伤口的那一瞬间,陆衍的声音陡然发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紧紧盯着她。
“空手套白狼,拿你自己的命去赌?沈昭,这就是你的办法?你敢赌,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