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月初六。
依大凌律例,自除夕起百官可休沐七日,无需早朝。但皇帝姜厚钦勤勉为政,自登基之日起便定下规矩,年节之中逢双日,文武重臣仍需入宫议政。
早朝上,首辅苏崇奏报了来年各部预算及内阁初步批议后。姜厚钦习惯性地看向左都副御史的位置,问道:“沈卿以为呢?”
群臣目光随之望去,才发现那个位置竟是空的。姜厚钦此时才注意到沈之衡缺席,又问道:“今日沈御史为何没来?可有爱卿知晓?”
站在班列中的向恒声心口一紧,向右踏出两步,躬身小心答道:“回陛下,沈大人昨夜与微臣在城中赏灯,不慎失足落水,感染了风寒。眼下仍在昏迷,未能上朝,还请陛下恕罪。”
“哦?可请太医看过?”姜厚钦言语间流露出明显的关切。
“昨夜事发突然,时辰已晚,未敢打扰宫门。”向恒声垂首更低。
姜厚钦沉吟片刻,转向李鸿顺吩咐道:“散朝后,你去安排刘太医走一趟沈府,瞧瞧沈卿。”
“诺。”李鸿顺躬身领命。
向恒声强自镇定地起身退回原位,只觉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后背衣衫也已被浸湿。
他唯恐皇帝紧接着追问落水详情,那沸沸扬扬的内情,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散朝后,姜厚钦如往常般回到庆元殿处理政务。时光流转,不觉已是黄昏。他见姜宁迟迟未来请安,搁下朱笔,对殿外问道:“李鸿顺,姜宁还没来?”
李鸿顺趋步入内,恭敬回禀:“回陛下,尚未见殿下。”
姜厚钦眉头微蹙,“派人去公主府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他指尖轻叩御案,又低声自语,“陈泽也不来通禀一声,莫非真当自己是公主府的人了?”
“老奴这就差人去问。”李鸿顺应道,正要转身退下,却见陈泽步履匆匆已行至殿门外。他立即回身请示:“陛下,陈泽校尉到了,在外面候旨。”
“宣他进来。”
话音刚落,陈泽便大步迈入殿中,行礼道:“陛下,公主殿下今日身子不适,特命臣前来告假,今日无法入宫给陛下请安了。”
联想到沈之衡同样因此缺席早朝,姜厚钦心中疑窦顿生:“公主的身子怎么了?”
陈泽抬头,脸色为难,欲言又止,最终深吸一口气,果断跪地禀报:“臣不敢欺瞒圣上。回陛下,昨夜殿下在浮月桥畔不慎落水,回府后便发起了高烧,至今卧床难起。”
“又是落水?呵,真是巧得很!”姜厚钦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转向李鸿顺命令道,“李鸿顺,你现在就亲自出宫,给朕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奴遵旨。”李鸿顺躬身领命,迅速退出庆元殿,快步穿过宫门离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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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内,皇后汪荣手持花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案头一盆兰花。旁边一位老嬷嬷正低声为她念着父亲汪远的来信。
念罢,汪荣接过信笺,又逐字细看了一遍。眉宇间俱是疑惑,低语沉吟:“本宫是越发看不懂了这姜宁回京后的行止了。当年见她眉眼越长越像先皇后,越发勾起圣上那份愧疚心,本宫担心圣上会深究旧事,才寻了法子将她逼离京城。若早知今日是这等情形,倒不如让她留在京城,放在本宫眼皮底下看着才好。”
那位侍立的老嬷嬷低声回道:“皇后娘娘,依老奴浅见,姜宁此番跳河的疯劲儿,和当年她怒砸您寝宫时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怕是这跋扈乖张的性子,未曾改过分毫。”
“若真是秉性难移,倒也容易应付。”汪荣放下花剪,指尖捻了捻花枝,“就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踱步至窗边案几前坐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脑中仔细梳理着姜宁回京后的种种——先是索要了先皇后别院改作公主府,接着探望了苏家,再然后是与沈之衡有所往来,最后闹出昨夜浮月桥那场沸沸扬扬的求爱跳河。
堂堂皇室公主,天潢贵胄,竟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独奏《凤求凰》向一个都察院御史求爱,遭拒后竟羞愤到当众跳河寻死?
汪荣眉头紧锁,实在揣摩不透姜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真就对那沈之衡情根深种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另有一番深意?
她抬眸问道:“此事,圣上那边可已知晓?”
嬷嬷忙回道:“庆元殿那边递话过来,说是公主府的人面见了圣上之后,李公公便匆匆出宫了。想是奉了圣上旨意去查问。”
汪荣嘴角微微一弯,掠过一丝冷然的笑意:“你即刻去给汪家递话,着他们在京中布置些流言蜚语,就说承嘉公主对朝中重臣痴心一片,被拒后万念俱灰,意欲以死相逼,胁迫对方娶她。务必让这话,尽快传入圣上的耳中。”
嬷嬷心领神会:“娘娘放心,老奴明白其中轻重,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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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内,向恒声焦躁不安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洛松亦伏卧守在沈之衡床榻前。
刘太医仔细诊过脉后,提笔开了方子。
向恒声立刻让大理寺差役去抓药煎煮。看着差役接过药方跑出去,他忽地想到,沈之衡身边也该添几个伺候的人了,不然自己手下这些大理寺官差都快成他沈沈之衡的专用仆役了。
待到煎好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喂沈之衡服下,刘太医又在其手腕几处穴位施了针。片刻后,沈之衡眉心一蹙,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人醒来,刘太医又细细交代了向恒声一番照料的事项,便告辞离开了。
听着刘太医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沈之衡气息微弱,目光投向床边的向恒声,声音干涩沙哑:“公主殿下……怎么样了?”
向恒声一听,忍不住扶额叹气:“我说怀野,你现在还有心思管殿下?你自己的小命都差点交代了!”他越说越气急,“你往河里跳的那一刻,是把不通水性给忘了?是把自己身上的毒给忘了?还是真就铁了心要给公主殿下殉情了?啊?!”
沈之衡置于锦被外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眸色更加黯淡,艰难地追问:“殿下……没救回来……吗?”
向恒声简直气笑了,声音拔高:“殿下没事!好着呢!”
“嗯。”沈之衡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随即又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向恒声抓起桌上的冷茶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才稍稍顺过气来。他坐到床沿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夜你和公主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聊着聊着,就闹到跳河的地步了?”
沈之衡沉默着,并未睁眼。
向恒声急道:“大理寺留在宫门口的兄弟刚传回消息,圣上已经派李公公出宫查问昨晚的事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赶紧告诉我啊!咱们得赶紧想个能圆过去的说法,回头圣上问起来,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沈之衡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她问他可愿做她的驸马,他回拒了。
然后,她便纵身跳下了沉月河。
——“若沈大人执意不做这驸马,那姜宁活着,还有何意趣?”
她那平静又决然的语调,仿佛仍在耳畔回响。
过了许久,沈之衡才低低地开口,带着难以言喻的困惑:“良安,你说她……何至于此?”
向恒声闻言,一脸错愕:“所以外面疯传的那些话,说公主是因你拒婚才羞愤跳河寻死,竟是真的?”
“我不知道,”沈之衡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迷茫,“我……实在看不懂她。”
向恒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先前汪家明里暗里拉拢你,被你一口回绝干净。现在闹出和公主这档子事儿,外头议论纷纷,只怕你再难与公主、与苏家撇清干系了。可苏家那池子水,又岂是好趟的?”
难道……这才是她步步紧逼的意图所在?
沈之衡无法确定。只觉得身体沉重不堪,思绪却不听使唤地被拉回昨夜沉月河畔的每一幕——
“沈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苏家之事,另有隐情。”
“若他日需在黎民苍生与心头所重间择其一,沈大人会如何取舍?”
“若本宫偏要强求呢?”
“若沈大人执意不做这驸马。那姜宁活着,还有何意趣?”
……
恍惚间,他又骤然记起初遇的那个雪日——京郊南郊,漫天风雪,她解下自己那件尚带体温的貂绒大氅,覆在了冻僵的他身上。
那日她分明已知晓他手握苏家贪墨的实证,为何没有在冰天雪地里直接了结他?
沈之衡的思绪逐渐混沌。他似乎……从未看懂过这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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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暖阁内烛火明亮。
姜宁倚在锦缎靠枕上,接过惜桃递来的温热的牛乳茶,一大口喝下去,露出满足的笑容,苍白的脸颊也似染上了几分红晕。
惜桃站在一旁,絮絮叨叨回顾着昨夜的凶险。
突然,房门被轻轻叩响。
姜宁几乎是立刻缩回被子里,摆出虚弱的模样。
惜桃反应极快,忙将盛过牛乳茶的空杯藏在身后隐蔽处,这才走到门口开门,对门外之人福身行礼:“苏大人。”
苏长英微微颔首,迈步进来,目光掠过姜宁“虚弱”的模样,了然于心。他面上毫无忧色,反而朗声道:“好了,快别装了,就我在这,坐起来说话。”
姜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利落地坐直了身体,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长英哥哥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苏长英自行在桌边坐下,接过惜桃随后奉上的茶,语气淡淡:“承嘉公主求爱遭拒,羞愤跳河。这等传得满天飞的‘佳话’,你自己信吗?”
惜桃此时已细心地将房门轻轻合拢,重新站回姜宁榻侧。
姜宁笑意更深:“我自是不信,可有人信得不就好了吗?”
苏长英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也对。祖母可是真信了,心里急得不行,非要我立刻过来瞧瞧你究竟如何了,问你为何非要想不开,寻死觅活就为了个沈之衡。”
姜宁眨眨眼,带着几分撒娇意味:“那就劳烦长英哥哥回去帮我好生宽慰祖母。我无事,昨夜不过是场苦肉计。”
苏长英点点头,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眉宇间带着探询:“所以呢?昨夜闹出这么大动静,甚至有可能惊扰圣驾,究竟意在何处?不仅祖父费解,我亦是困惑。”
姜宁收回笑容,目光落在屋内跳动的烛火上,语气平缓清晰:“为了出京罢了。”
“出京?”苏长英扬眉。
“是啊,”姜宁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姿态,“一个奢淫无度的公主,求爱被拒,羞愤之下离京游玩散心,最终跑到了庆阳那富庶风流地再觅新欢。这后续,不是顺理成章,且再自然不过了么?”
闻言,苏长英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虽是为了去探望……裴落,可至于闹得这般惊天动地么?”
姜宁笑着摇头,眼中却无多少笑意:“长英哥哥,你不懂。”她顿了顿,悠然又道:“沈之衡这枚棋子,我要他——只能为苏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