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父亲
顾清越去过医院很多次。
父亲身体不好,常卧病在床,都是他去买药。
医院人人步履匆匆。连接检查室的长廊狭窄无光,两侧冷硬的座椅上,坐着无精打采等着被叫号的病人。
这地方,没什么生气。还常迎来死亡。
顾清越僵站在急诊重症监护室外,无意识地把沈沉刚签完的那张纸攥得皱皱巴巴。门没开,也不许家属进,他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听到持续的“滴滴”声,应该是心电监护仪在响。
门内的医生和护士时不时冲到门口大声询问某某的家属是否在,随即让确认是否进行某种手术,商量好了就来签字、交费。
一晚上,顾清越和沈沉在长廊间不断走动,交了好几次钱。
门开了关关了开,不断有机器警报音传来。也不知是哪一床的人突然没了肺音,又是哪一床的躯体心脏不再跳动。
顾清越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了几下,他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没掏出来看。
沈沉揽过顾清越的肩安抚地拍了拍:“会没事的。”
门里有谵妄症病人暴躁的嘶吼声传来,随即是仪器被剧烈晃动的声响。听着惊天动地的,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清越只觉得心惊肉跳。
随后一个医生快速打开门:“顾吟秋,顾吟秋家属在不在?”
沈沉赶紧上前:“在,在医生。”
“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还要不要留观?留观的话就再待一个小时,留观按小时收费,不留观现在就能推走。”
“留观,留观。”
被通知脱离危险时已是深夜,顾清越又在外面干站了一个小时才被允许进来将人推回病房。那时,顾吟秋已经醒了。
很久没见,舅舅好像又瘦了。
身形瘦削,脸色惨白,鼻氧管还塞着没拿下来。
称得上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放在他头上摸了摸他,简直没一点力度。
顾清越不敢哭,对上他温和疲惫的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沈沉沉默地站在床边,半晌,和顾吟秋的视线交汇,冲他笑笑:
“没事就好,越越他,担心坏了。”
她没提自己。
顾吟秋眉眼弯弯,随后对着顾清越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顾清越赶紧上前。随后在他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做起来。
沈沉弯腰,去把操控床头升降的把手摇起来,时不时抬头,确保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顾吟秋高烧一场,血压也刚降下去,浑身疲软,此时还没什么力气。他握了握顾清越的手,声音虚弱但平静:
“我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能放心地治病。这病不严重,不多久就能出院。”
顾清越不太信,但表情上也不显露出来,只点点头。
顾吟秋抬头去看沈沉,沈沉明白他的意思。
“有我照顾着越越,你放心。”
顾清越低着头,握住舅舅手的手指微微用力。顾吟秋回捏他。
“我放心。因为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觉得你依然和从前一样。”
顾吟秋看向沈沉的目光和温和,像在追忆往昔。沈沉因他这一句话一顿,随即郑重地、慎重地、稳稳地开口:
“我一直都有把越越当亲生儿子看。”
顾吟秋浅笑。
“不早了,和你沈阿姨回去。”
顾清越摇头:
“我想留在这过夜。到时候我可以自己坐公交回。”
顾吟秋瘦长的手指在被子上敲着,思索了好一会。过了很久莞尔同意:
“也行,我们蛮几天没能见上面,好好地说一会儿话了。今天也就别麻烦你沈阿姨了。先陪着我睡吧。有话,等睡醒了再说。”
沈沉颔首:“也好,你们难得见面,我就不打扰了。”
顾吟秋也点头,算作打招呼:“越越,先送你沈阿姨出去吧。”
顾清越起身去送。
顾吟秋所在的病房楼层高,夜间几乎所有电梯停运,急用电梯一直在忙,只能走下去。顾清越点开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送沈沉下楼。
一路无话。
沈沉在一楼大门外立定,外头就是水泥路,两侧有路灯,打出一点昏黄的光亮。
沈沉扶了扶眼镜,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
“快上去吧,不早了。等明天醒了,和你舅舅多聊聊。”
顾清越一下愣住:“沈阿姨你……知道?”
知道他舅舅撒谎,知道他其实不是顾吟秋的儿子?
“我和吟秋初中的时候就认识,知道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以前见过,还吃过他哥哥做的饭。大哥……人很温柔,做饭也好吃,还帮我补过衣服。”沈沉看向远处,良久,发出一声轻叹。
她还听说顾家老大现在已经不在了。碍于顾清越的心情,没有说出来。
顾清越还呆呆地站在那,表情怔怔。
沈沉在心中倏然叹息。
“越越,你沈阿姨刚刚说的话全都发自内心。不管如何,阿姨都会好好照顾你的。你现在还在上学,最重要的是学习。上面还有大人呢,不用你操心,你放心地和庭庭一起去上学,你舅舅这边,也有我。”
顾清越知道,沈沉有给顾吟秋请24小时在的护工。虽然顾吟秋有给她卡,卡里的钱还不少,但沈沉估计没用过。舅舅的医药费、护工钱、饭钱他入学的开销、日常吃住、请家教的钱……应该全是沈沉在不声不响地掏。
顾清越没应声,只点点头,和沈沉挥手告别。
在沈庭家住的这段日子,他都有偷偷记账。打算以后还上。
如果舅舅的状况以后一直不好,他就努力点考个好大学,以后兼职还一点,找到工作以后再还一点。不能欠沈阿姨的。
夜色浓浓。
顾清越蹑手蹑脚回到病房,发现舅舅已经睡了,于是又动作极为小心地爬到隔壁的空床上,隔着一层一次性防护罩躺下。
而此时沈庭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当沈庭翻到第几十个身,又拿起好几遍手机后,陈阳洋重重地叹了口气,干脆一骨碌坐起来。
“你是不是有心事?”
手机灯光打在沈庭脸上,把那张脸衬出几分阴郁。
沈庭抿唇,看着绿色的兔子头像哑声开口:
“是不是吵到你了?我有点睡不着,隔壁还有房间,要不你换个地方睡。”
她和顾清越倒也不是全空。有一行字。
【我是沈山客】
下面紧跟的是两行灰色的小字。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都是她的。
沈庭手指在聊天框处踌躇。
她不知道该不该问顾清越他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她怕,真的有事。
虽然她挺恨顾吟秋。但她知道茫然无措地站在急诊室门口时,面对紧闭的大门那惶惶无助的感觉。
没人比她更清楚,更明白那种突然间失去爸爸的滋味。
陈阳洋盘腿坐在床上,也不戳破,只静静地陪着她不说话。
沈庭意识到后把手机放下。目光投向一片黑暗。
“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又想我爸了……”
谢书文去得突然。
沈庭根本不用闭上眼,就能浮现出他的模样。
温柔的,疯癫的父亲。
像没有痛觉一样,用已经鲜血淋漓的脚在满地的玻璃渣上走。边走边露出温柔的笑,随后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哭。嘴里念叨着呢喃着,双目失神,转眼间又聚焦,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还想着别人?”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我们都有庭庭了,你看庭庭,庭庭她多可爱,多可爱啊……”
那双冰凉的手哆哆嗦嗦地抚摸上她的肩,随即扭住她的头,试图让根本不存在沈沉去看沈庭有多可爱。
谢书文掐她的脸,指甲掐紧了沈庭的肉里,把她都掐疼了。
但沈庭没有动,也没反抗。
“顾吟秋,顾吟秋,顾吟秋,顾吟秋手上的戒指是从哪来的,一定是你给他买的。我可以装不知道,阿沉,看看我,我可以装不知道的。”
沈庭浑身哆嗦,哽咽着喊他爸爸。甚至撕心裂肺的喊,用力抱着他,没有用。
谢书文听不到。脸慢慢地痛苦地扭曲。
边上是早已空了的瓶子。含有大量氯氟氰菊酯。
被救护车拉去洗胃也好,进行电机也好,都没有用。
每一分钟都无比焦灼无比漫长,但当医生出来宣布已无法抢救时,沈庭在心里祈求着在急诊室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哪怕用尽她这一生。
最起码,她还可以希冀谢书文还活着。期盼着里面还在抢救,希冀着他被安然无恙地推出来。
那一刻,沈庭无比真切地希望这世界上真有神明。
可惜神明没有眷顾他。
沈庭伏在床边,泪珠顺着眼眶跌落到下颌,她不说话,只紧紧地抓住床边,抓到手上青筋暴起。
谢书文有片刻地清醒,颤抖着摸了摸她脸上的掐痕,满眼都是心疼。
“爸爸又把你弄伤了,又弄伤了……”
沈庭哆哆嗦嗦地握住他的手。
“爸,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疼。”
往事一遍遍在眼前回放,不用闭眼,在一片漆黑处也能望见。
沈庭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陈阳洋半晌没说话。
主要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认识沈庭的时候沈庭还小,是沈庭第一次一个人去她家买西瓜。
陈阳洋瞄见沈庭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表,眼珠子滴溜一转,狮子开大口,谎报了几十块价格。
沈庭不疑有他,买了。刚买完就被陈阳洋奶奶发现她坑人,连忙道歉,随后追着陈阳洋屁股后面好几里地去揍她。
后来陈阳洋才知道沈庭是为她爸买的,谢书文想吃西瓜,家里没有,沈庭鼓起勇气自己出来买。因为这件事,陈阳洋不好意思了很久。
陈阳洋抬起屁股,朝沈庭身边挪了挪。
“没事,我正好也不困。”
沈庭知道她在撒谎。也没戳穿。
她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都是陈阳洋陪着她一天天的熬过来的。
沈庭卧室的门没关,突然听到楼底下似乎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应该是沈沉从医院回来了。
沈庭爬起身,跳起来朝外面跑。
陈阳洋没反应过来,随即跟着她一起下去。
沈庭站在楼上,看着沈沉开门,又小心翼翼地关门,争取不发出一点声响。犹豫了一下叫出声:
“妈。”
沈沉被吓了一跳,意外地抬头。
“都还好吗?我是说,顾清越……”
沈沉愕然,完全没想到她会关心顾清越家的事,随即转为平静。
“还没睡?一切都还好,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你也还要长个子,快早点睡。”
沈庭伫立在楼上,静静地看着沈沉进了洗漱间点开灯,静静地听着她洗漱的声响。
陈阳洋站在她身侧,用手肘轻轻捣了她一下。
沈庭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沈沉洗漱完出来,仰脸朝楼上看:
“怎么还站在这,快去睡觉,穿那么少,赶紧回被窝,别等会给冻着。”
沈庭转身,慢慢地朝回走。
她没开灯,周围一片漆黑。但她已经适应了这种亮度。
沈庭对着黑暗眨了眨眼,躺回去继续睁着眼,直愣愣地朝房顶看。
顾吟秋还活着。
她第一次有一点点不希望他真的死掉,只有一点点。非常小的一点点。
只是,即便只有这极小的一点点,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怨她。
沈庭闭上眼,轻声呢喃,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爸……”
顾清越睡得也一样不踏实。
他生怕顾吟秋会有什么不好,一夜醒了好几次,垫着脚拉开链子去看顾吟秋的脸,还有身边的心电监视仪。
大清早护士来上班,顾清越就被走廊上走动的声音惊醒。快速地下床冲脸、漱口,跑出医院去大门口那给顾吟秋买饭。
医院里的早饭不好吃。还贵。顾吟秋喜欢喝外面的粥。外面还能买到草鸡蛋。
顾清越跟着排了一小会队,随后右手拖着盛满粥的快餐盒快速地坐电梯朝病房里走。
顾吟秋已经醒了,坐在床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饿了?这才几点就出去买饭,都没多睡会。”
顾清越没否认:“嗯。”
昨晚他在,顾吟秋便让陪护回去了,让陪护晚点吃完早饭再回来。左右陪护在这其实也没什么事。顾清越怕舅舅饿着了,梦里都想着去买早饭的事。
他把小桌子架好,把粥放上去,又把床的上半部分摇起来让顾吟秋靠着。
“刚买的,烫。舅舅慢点喝。”
顾吟秋于是拿过粥来,用勺子舀起来,举到唇边慢慢地吹。
顾清越替他剥鸡蛋。一边剥一边悄悄地偷看他。
舅舅即使病了,低头吹粥的姿势也优雅,瘦了那么多,也能看出来是个大美人。
只是大美人今天只能喝粥,没有生日蛋糕可以吃。
顾清越想起来得匆忙没能给顾吟秋带自己做的小蛋糕,心情低落下来。
顾吟秋就着顾清越的手把鸡蛋吃了。喝完粥后替顾清越也剥了一个。
“我不吃,两个都是买给舅舅吃的。”
顾吟秋吃饱喝足,懒洋洋地椅靠在床上,噗嗤一声笑出来:
“干什么不吃?咱们家还没穷到连鸡蛋都吃不起。”顾吟秋逗他,“舅舅即便生病了花钱多,这些年挣的剩下的钱,也够买个几万框的,吃不完。”
顾清越知道舅舅在和自己开玩笑,小声嘀咕:
“我才没有心疼钱。鸡蛋比粥有营养,舅舅都瘦了,需要多吃点。”
顾吟秋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有顾清越陪着,心情也好,止不住地笑,调侃他:
“知道你疼舅舅。不过舅舅吃不下了,你快点吃,还要长个儿呢。不会在沈阿姨家也那么舍不得吃饭吧?一股子小家子气,连个鸡蛋都吃得磨磨唧唧的,还在饭桌上推过来,让过去的。甚至比一比大小,孔融让鸡蛋?”
顾清越故意鼓起腮帮:“才没有。我每天都吃得很多,吃得很好。”
他轻轻拍了拍顾吟秋的胳膊撒娇,让顾吟秋开心:
“舅舅好坏……”
果然,顾吟秋乐得合不上嘴。
“嗯,那看来我们宝贝在沈阿姨家过得还不错?”
顾清越想起临走前沈庭嘲讽的脸,垂下眼。
“挺好的,沈庭姐姐也对我很好。”
被顾吟秋温柔地问着,顾清越心里有点难过。觉得比之前被沈庭凶时还要委屈一百倍,还要难过一千倍。
“沈庭姐姐,把我当亲弟弟一样对我好,特别好,”
他怕自己掉眼泪被舅舅看到,于是弯腰把脸埋进舅舅的臂弯里,用柔嫩的脸轻轻地蹭着顾吟秋的病服。像只猫。
顾清越掩盖住想哭的冲动轻轻哼哼,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在娇嗔:
“舅舅真讨厌,难得来看你一次,还要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