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的时候,周璇有点心不在焉。她去查看过实验室的希归,仍然是一副失去光彩的衰败模样。
周璇正看着面前的培养皿失神,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葛一秋。
“阿璇,救命!”葛一秋发了一个哭哭的表情,“有只话筒没电了,来不及去买电池。我桌子上有一板电池没用完,麻烦你跑一趟,给我送到报告厅,球球惹。”
“OK,马上。”周璇来不及脱下白色大褂,只脱下手套,在葛一秋的办公桌上找到了电池,便坐电梯往12楼的报告厅赶去。
正当她按下12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闭时,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挡住了即将关闭的门。
周璇一抬眸,电梯门的缝隙间,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邓迟。
周璇下意识往电梯角落挤了挤,跟邓迟保持距离。虽然她没打算打招呼,但是刚才停顿的眼神也可以看出,她认出了对面的人。
但是,邓迟却在进入电梯后,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压根没有看见周璇这么一坨人在电梯里面一样。
周璇在邓迟身后,飞过去一击眼刀,狠瞪他一眼。
今天的邓迟,穿了一身白色衬衣,灰色笔挺西装裤,领口微敞,电梯里明明有冷气,只冷不热,可邓迟裸露的脖颈上沁出薄薄的汗,泛着光泽。
周璇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看去,邓迟拿着外套的那只手,隐隐颤抖,他裸露出的肌肉绷紧,挣着身上的西装。
像只被囚于铁笼的野兽,散发出危险又冷冽的气息,让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周璇愣了一瞬。
第三次了,这是周璇第三次看到邓迟这种怪异的肢体反应。
“你……”周璇本来想询问一下他是否不舒服,却还没来得及开口,电梯已经到了12层。
邓迟几乎是在门打开的瞬间,大步离开,只留给周璇一个几分僵硬而落荒的背影。
周璇抿着唇,尴尬地收回自己伸出去的手,“嘁”了一声,跟着走出电梯,去找报告厅的葛一秋。
报告厅里人流如织,葛一秋费劲地挤出来,满头是汗,接过电池,说话的功夫都没有,跟周璇吐槽了一句,又着急忙慌往里赶。
周璇拉住葛一秋:“秋秋,怎么了,会场布置出问题了?”
“不是。”葛一秋摆上一张哭脸,“阿璇,你不知道,我再也不喜欢帅哥了!”
“……为什么?”周璇完全不知道葛一秋怎么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句,哪跟哪儿啊。
“就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邓迟,马上就到他发言了,结果人找不到了,所长很着急,让我来找。”葛一秋急忙就走,“不说了,我先去找人,你回去吧。”
不见了?这倒是怪了,周璇明明跟他一起坐电梯上来,以为他已经先她一步进了报告厅,没想到葛一秋会说到处找不到人。
周璇奇怪,但是眼看来报告厅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也帮不上忙,只好离开。
她等了半天也不见电梯上来,索性改道去走楼梯了。当她穿过那扇厚重的安全门,没留神回身时,阴暗的角落里骤然站着一个人影,吓了她一激灵。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邓迟,他正斜靠在楼梯隔间的窗子边,两人四目相对。
邓迟背光而立,衬衣袖子挽到小臂,一只手在身后撑着窗台,另一只手则颤抖地紧紧攥住一根钢笔,食指不断扣弄着大拇指的指腹,角质被刮破,渗出血丝。
周璇一怔,抬眸看向邓迟的脸颊,他的额角和锁骨上尽是汗珠。
眼前的碎发被汗打湿,遮住了那双眼尾低垂的圆目,阴影里的眼睛竟湿漉漉地泛着血丝。
见状,周璇心跳漏了一拍,有些担忧,于是试探着开口:“Bonjour……”(你好。)
邓迟隐在阴影里的眼睛颤了一瞬,挑向周璇。
“?tes-vous mal à l’aise ?”(你不舒服吗?)周璇用法语问道。
邓迟却起身,避开周璇的眼睛,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声用法语说了句:“没事。”
不待周璇开口,他推门便要离开,似乎不愿有人跟他共处一室。
但却在即将离开的瞬间,被周璇拉住。
邓迟像是受惊的野兽,神色突变,胸膛剧烈起伏,四肢猛然一颤,试图甩开握住他的周璇。
但周璇却没有退缩,安抚性地捏了捏邓迟的手腕,垂眸露出柔和的笑,像是在安抚躁动不安的野兽。
邓迟疑惑地低头看向周璇,他的手腕冰凉,但是周璇的手指却很温暖,在这种温度的触碰下,浑身那不可控制的痉挛竟然在周璇握住他手腕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邓迟像只被顺毛的野兽,忘了动作。
周璇低着头,将兜里的纸巾塞到邓迟手中:“给,擦擦汗。”
周璇抬眸,眼角带上安抚的笑意:“别紧张,研究所的大家都很和善。”说完,周璇握住邓迟的五指收紧一瞬,接着,又松开,冲邓迟点了点头。
邓迟目光凝滞一瞬,周璇那歪头的浅笑似乎灼了邓迟的手,他慌乱无措地甩开周璇的触碰,推门离开。
周璇看着邓迟的背影消失,迟迟没有动作。
邓迟的反应很奇怪,自己没有看错,刚才她握住邓迟的手时,对方浑身都在颤抖。
难道是因为在害怕待会当众的发言吗?但是不应该啊,以邓迟的履历来看,他可是少年天才,连续跳级,在世界一流学府S大本硕博连读,更甚者,师从生态舱领域泰斗,大小研讨会、交流会不可能没参加过。
这样的天才学者怎么会害怕在小小的植物研究所发言?
难道……
周璇若有所思,邓迟的症状她似乎有些熟悉……
周璇甩了甩脑袋,只当自己是多管闲事,转身正要离开,却见邓迟的西装外套被落在了楼梯间的窗台上,她拿起衣物,索性又回到了报告厅。这次交流会的内容她也好奇,打算听完报告,顺便把衣服拿给邓迟。
她挤进了人满为患的报告厅,在第一排最左边的角落找了一个座位。恰好离发言嘉宾的座位很近。
葛一秋是主持人,上一个嘉宾的讲话结束,雷鸣般的掌声里,她报幕道:“下面有请纳米生态舱领域的专家,邓迟先生上台发言,大家掌声欢迎!”
闻声,邓迟起身,恰好从周璇的身边走过。
周璇注意到头顶投来的目光,但是没有在意,她专心等待邓迟的讲话,她很想知道这邓大科学家到底能不能像葛一秋所说的那样,帮到她。
她低下头记录,头顶传来好听清润的男声,连贯流畅的法语从邓迟口中传出,又通过话筒回荡在整个报告厅,周璇在法国待过一年半,只觉得邓迟的法语很有韵味,格外动听。
但很快,她察觉到,报告厅响起观众的窃窃私语声,她起初以为是大家跟他一样觉得邓迟的法语说得好听,但她很快察觉到,不对劲,邓迟用法语在发言,却没有翻译。
当她反应过来时,大家议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甚至有些盖过邓迟的发言。
周璇听到身后的几个研究员在交谈。
“哎——不是,这邓学者怎么用法语发言啊?”
“对啊,在座的都是中国人,他……这在法国留了几年学,不会是连母语怎么说都忘了吧……”
“装什么装啊,崇洋媚外呢,什么天才学者,我看啊,卖国贼还差不多!”
闻言,周璇的眉头一蹙,恰好这时葛一秋的信息发来:
“卧槽,没人给我说需要找翻译啊!”
“这人咋回事啊,中国人连中国话都不会讲了,老娘的交流会要被他搞砸了!55555”
周璇很快敲击键盘:“别急。”
发完消息,周璇拿着手里的纸和笔,站起身,朝着邓迟的讲话席走去。
邓迟看到众目睽睽下来到他面前的周璇,停下了发言。
周璇冲他点了点头,而后接过邓迟手里的话筒,转身对众人道:“实在抱歉,电梯人太多,我来迟了,为影响大会开展向大家道歉。接下来,我将为邓先生翻译。”
随后,周璇转身将话筒交还给邓迟,手指在触到邓迟手背的时候,安抚性地抚过。
“麻烦邓先生将刚才的几句重新讲一下,我来翻译给大家。”说完,周璇绕过桌子,她在落座前,还十分自然地打开了邓迟身侧紧闭的窗子,而后拿起纸笔,抬手给邓迟示意。
接着,邓迟那好听的法语重新在报告厅里响起,但是,这一次,他的语速减慢了很多。周璇也注意到,邓迟刻意替换了之前使用的一些专业术语,这样极大地减轻了口译的难度。
宽敞明亮的报告厅里,回荡着一男一女的动听音色,两人的声音默契而清晰,很快引得众人连连点头。
邓迟说完了一段话,停下来等待周璇翻译。他的余光恰好能看到坐在他身边伏案疾书的周璇,两人坐得很近,周璇的呼吸喷在他的手背,他暗暗将手收到桌下。
周璇一边用笔记录,一边在邓迟结束一段讲述后,开始向观众翻译。
周璇的声音清越甜润,没有扩音器的噪音,完美无瑕地飘入邓迟的左耳。借着周璇打开的窗,邓迟嗅到周璇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草木香,很干净,还夹杂着实验室独有的酒精味道。
方才浑身的颤抖不知何时停止,后背的冷汗也已消失不见。神色认真、鬓发微垂的周璇,竟似有镇定的作用一样,让邓迟神色缓缓舒展,继续演讲。
最后,这场发言顺利结束。台下掌声擂动。
葛一秋接过周璇手里的话筒时,朝她递来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周璇笑了一下,和邓迟一起走下讲台。
邓迟径直走出报告厅,去了洗手间,他用清水洗了脸,衬衣的衣襟被打湿,贴在胸前,露出玉色。卫生间的拐角处,他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周璇。
“喏。”周璇把邓迟的外套递给他。
“谢谢。”
“什么?”周璇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冷寡言的邓大学者竟然跟她主动说话了。她满脸惊喜,仰头看着邓迟。
面前人却再次像锯了嘴葫芦,抿着唇,微微蹙眉,沉默不语,眼神甚至透露出一点无辜。
周璇眉头一跳,整得像是自己把人家欺负了,她只好摆摆手:“算啦。”
“你……”周璇语气顿了顿,“是不是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几次和邓迟接触,周璇有了这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