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就是终于把气氛搞成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就着满大桌的零食，特地找了一个治愈系的电影看。

    到最后世宁实在撑不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睡了。

    她闭上眼，梦境一般，从前的种种又浮现。

    “真后悔生了你。”“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我受的苦全是因为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看看别人家的小孩，再看看你，我怎么能生出这么没用的东西。”

    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一遍遍因为自己的痛苦苛责那个小时候的苏纯，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暴跳如雷。苏纯小心翼翼规避着她的阴晴不定，却总有办法叫她鸡蛋里挑骨头，寻出个错处。不论有没有道理，母亲的教训总有正当的名头，所有的反驳都能用“我是你妈”四个字压制，苏纯不得不承认这场不公平的战役她注定赢不了。

    是呀，即使有人发现她崩溃的情绪，也会一边倒地站在母亲的立场告诉她，“你要听妈妈的话”、“你爸爸没的早，她养你很不容易”、“她都是为了你好”……

    即便这些忽略不计，母亲的关心也显得匮乏，通常也带着明码标价的条件，“你做的比别人好吗，你凭什么拥有和别人一样的东西？”

    世宁冷不丁一哆嗦，惊醒过来，手指一动，发觉掌心潮湿一片。

    她缓了缓，下床去找水杯。慢慢往嘴里送，手虚软着，但她竭力控制。良久，她陷进了懒人沙发。楼泱那边睡得正香，除了均匀的呼吸声，整个房间很安静。

    黑夜好像是白天的另外一面——它完全可以是另外一面，毕竟所占时长刚好是一半一半；如果人醒在白天，那又有谁在黑夜醒来呢。

    大概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情绪反反复复地过山车，叫人又想起来过去不愿想起的事情来。

    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正是因为这不像正常家庭。她越是长大，越是离家越远，见多了各种和自己不一样的群体，了解不同的家庭的相处模式；就越是能跳脱出来，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意识到她为什么一度软弱逃避，死气沉沉。

    现在的她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连同小时候的物件、照片一起封存在见不得光的盒子里。

    反正如今母亲也正大光明地丢下她去追寻她自己的生活了，这对苏纯来说反而是种解脱——她终于不用再背负其他人的不幸，其他人的降罪。何况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母亲的孩子，她可以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受牵绊，拥有平静和自由就是她最顶级的需求。她要的不多，也很简单，以至于外人看来不争不抢，甚至有点不上进。

    有些事情适合被忘记。

    如果那是一个伤疤，请遮掩好。如果它尚未长出新的皮肉，只是结痂不再流血，那它依然有再被破坏的可能性；即使它已经掉痂，那么，期盼它真正地消失无痕吧，不空留增生的永久印记。

    哪怕清楚明白这样的无所求只是害怕得不到。

    她愿意当一个懦弱的人，因为她用逃避保护的，是她能像正常人一样存活的基础。

    幸运的是，她恰好从其它地方找到了可以用来填补空洞的东西。

    她从同伴那里获得一些友情的陪伴，尽管最初的她会用一些愚蠢的讨好去换取，不过她同时也从时间那里学到，这样获得的感情是不长久的；她从一些长辈和老师那里获得一些关爱，当然她早就能分辨那些关爱大部分来源于同情，利用示弱换来的关注，也同样昙花一现，而且剖开自己的成本更大，得不偿失；最后，她发现小说里、影视作品里，有一些人会有着和自己类似的境遇，她顿时不再孤单了，尽管这陪伴是虚无的，但确实让她体会到了完整，也让她明白，安全感从不来自于其他人。

    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思绪纷扰。本来只是想在懒人沙发上坐一会，结果居然蜷成一团又睡过去了。

    世宁于是又开始做梦，梦里的自己从苏纯变成苏世宁，有什么变了，也有什么没变。

    她好像有了新的家人一样，如果说戏剧学院3305是她第一个希望永远住下去的房子，那闪光小屋就是第二个。在梦里，她走过了闪光小屋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一晃眼，人去楼空，住进了新人。她看见slin和cc带着年轻的妹妹们住进房子里，连忙上去问她们闪光的其他人都去了哪，然后slin一见是她，表情立马冷下来。

    “就因为帮你发声，全被你拖下水啦！”

    世宁惊醒，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勾在膝弯。房间依旧暗蒙蒙的，但有光从窗帘背后萌发，时间显然不早了。

    抹掉了脑门上的冷汗，世宁把毯子拎起来放回沙发上，昨天晚上她是起来喝水在沙发上不小心睡过去的，这个毯子……应该是楼泱盖上来的。世宁抬头往楼泱的床上看了看，人已经不在了，于是洗了把脸，也准备出去。

    楼下正在吃早餐，看世宁下来就问她要吃什么，世宁随口答应着，说有什么吃什么。

    “醒啦，刚想去叫你，今天有拍摄呢。你昨晚梦游了你知道吗，哎我一起来发现人不在床上，在懒人沙发上窝着，哈哈哈哈。”楼泱和其他人分享着“滑稽室友”的趣事。

    “该不会是没睡好吧。”章汐关切的走过来端详世宁的黑眼圈。

    世宁打开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还行，做了一晚上了的梦，累死我了。”

    “梦见什么了？”秦意然问，搅和着她加了糖的豆浆。

    世宁神秘一笑，“那当然是你们啦。”

    这是典型的土味情话，如果是说惯了浪荡话的，也不算奇怪，单从世宁嘴巴里说出来还是点有让人虎躯一震的效果。在座的咽早餐的喉咙口忽然生涩不少，意然的豆浆都好像变成了固体，咕嘟一下滑了下去。

    厉秋煮了一碗简便的葱油拌面加煎蛋放在世宁的额面前，“行了快吃吧，一会还要赶着拍摄呢。”

    “好香好香。”世宁拿起筷子就开动。

    “啊秋秋偏心，我怎么没有煎蛋！”小田叫起来。

    “自己煎。上回给你煎，还‘怎么不是温泉蛋’，老娘不伺候。”

    小田吃瘪，只好撇撇嘴，“那我不管，下次还要给我煎，当然最好是温泉蛋。”

    真是无理还爱撒娇的老幺。姐姐们有些无奈且宠溺地笑笑。

    煊城的卡丁车场地在镜湖山那块。上山需要摆渡车，很不巧的世宁被划到了下一班车，和经纪人和后勤一起。

    自从上回和slin面谈过之后，世宁就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两年前刚进到团队，因为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有韩团的训练生基础，世宁前期还是花了一些精力，追赶到不给大家拖后腿的水平。那时候的slin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严肃样——“没达到我的指标就不配和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派一脸亲和的cc来沟通。世宁严重怀疑这是她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管理策略。

    后来大概一年多了，整个团队都磨合的挺有默契的时候，世宁才开始觉得slin也没那么灭绝师太了，工作上一丝不苟、验收要求比较高，私底下还是很为团队着想的。

    包括后来公司方面其实对她们的原创专辑颇有微词，觉得回报率不高，slin还是非常主动地站在她们这边帮忙争取最大权益，一下子好像也没有那么“绩优主义”了。

    但网暴这件事……世宁开始不确定，用“无视”来化解问题，究竟是公司的意思还是slin的意思，而那天在会议室，slin的答案也很明白了——她确实这么觉得，觉得这种事完全是无伤大雅，并且一段时间就会风平浪静的。

    这点上她们的分歧已经很明显了。

    slin盯了一路世宁的粉色头发，世宁在她身边一落座，她就问，怎么突然染了这么一个颜色。

    “这个颜色不影响录制吧。”世宁知道这么回有点生硬，偏想呛呛她。

    cc从前座回头，“不影响不影响，好看的，很高兴你在打扮自己这方面进步那么大。”然后扭头对slin说，“你是不知道，先前让她试试假发，还有那种一次性的染发膏都废了我不少口舌。”

    “哎，年轻人就是要多尝试，有时候造型明媚了，心情也会受到好的影响，是不是。”

    世宁笑笑。

    “上回那个商演被攻击的事情，相关热搜和照片我们已经尽力删的删，撤的撤了，你……”slin说了一半，cc看她一脸犹豫，就大方出来帮她说完。

    “她是关心员工心情，你没有因为这件事受不良影响吧。哎不能这么说，肯定高低得受影响。”cc夸张地抚上世宁的脑袋，宽慰道，“不要多想，今天好好的玩，想想看你们闪光少女团魂这么澎湃，也轮不到我们来关心，是不是。”

    世宁没回话，心里只想着那个分歧。

    “slin觉得，正义重要，还是表面的平和比较重要？”

    有一种人，不爱和人起明显的冲突，遇到矛盾宁可持保留意见也不轻易表露自己。这种人在小时候总是不太受欢迎的，大家会觉得阴郁，没有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可大家明明知道，结果子的时候，光照不足，肯定会影响果子的甜美，却要把责任都怪到果子身上。

    真是奇怪。

    世宁觉得她身体里有股潮气要冲上鼻腔和天灵盖，就和闷热的夏天雷雨带上来的泥土气味一样。她不想憋着让自己难受，她要倾泻一下。

    就算会被讨厌。

    不过也确实是她想问的，尽管答案她已经知晓。

    为什么知道了还要问呢？

    是质问吧，想要……表达愤怒。

    脑子里的雾散了。原来现在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吗？世宁睁大了眼，忽然有福至心灵的感觉。好像她真的看见那只炸毛的火锅汤沸腾一样的，那只名为“愤怒”的怪物。

    slin和cc都安静了。

    世宁自我安慰。职场嘛，大家都是为了营业目标来的，感情都是多余的，理解也是。再说了，分道扬镳也是提上日程的事了。

    好像也没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