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在哪?
妈妈,我是谁?
妈妈,我该去哪?
四周寂静无声,黄灿喜却清晰听见某种呼唤,自极远处缓缓传来。
她一步步向前,光点成了唯一的方向,“双脚”在液面上划出蜿蜒的轨迹。
这里只有她。
直到远方浮现另一道影子,像符号般孤立在海的深处。
她才骤然意识到,她才是一个人。
周野回首,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而透过他的眼睛,她却看到更疲惫的自己,骨骼裸露,碎肉摇曳,灵魂如薄纱般随风消散。
手指相扣,自然而然,仿佛早已重复了千万次,他们一同穿越混沌的虚无,抵达尽头。
脚下逐渐倾斜,潮汐退去,平地化为某种起伏的肌理。
她低头望去,那并非土地,而是一张张皱折的五官。
他们正立在一具庞大的身体之上。
眼、鼻、口、耳……
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个正在酣睡的婴儿。
然而那半阖的眼睑下,却隐隐显露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凹槽。
静默,却极有吸引力。
黄灿喜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的一瞬,恍若猿猴初通灵智,洪流般的意识轰然灌入脑海。
她脸色瞬间惨白,痛苦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仿佛被整个天地的记忆碾过,身心同时被撕裂,又被迫重组。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却澄澈懵懂,像初生婴儿望见世间,空无所执。
她怔怔间发现,自己正漂浮于天空之上。
狂风烈烈,脚下灯火幽幽,身体却不再属于自己。
黄灿喜心头一震,狐仙终于来了。
狐仙在哪?
在她身上。
她把身体“借”了出去,人与妖浑然一体。
只在刹那,她便知晓了狐仙的“名”,它的过去,它的当下,以及那尚未抵达的未来。
正如她推测的一般,狐仙源于一块自古战道里掘出的五彩石,被供奉千年,风沙侵蚀,本该无灵的石头,渐渐化作狐狸的影子,为这一隅之地扛下风雨。
当那年深夜,有孩子离家出走,徘徊在鬼市街头,身体被寻回,魂却散佚。
有人提议带去狐仙祠旧址,拜一拜狐仙。
第二日,孩子果然恢复,却一直念叨着想再见一次“狐仙娘娘”。
可大人们说,没有。
哪有什么狐仙娘娘?
这地方本就特殊,和怪力乱神牵扯只会徒增烦恼。人人都害怕沾上。
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只当作是孩子的胡话。
纸扎大军不再无序,像听令的士卒。
狐仙抬手轻点,纸扎便排队踏步,从空中齐齐跃下,宛如羚羊跳崖,落进各家各户的门内。
黄灿喜怔住,狐仙竟是在替陈米处理那些无人要的纸扎?
这一幕像梦似的。
人有善恶,妖是否也有好坏?
她看着,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迷惘。
不过是一念犹豫——
风止云卷之间,一圈蓝火骤然迸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合围。
她惊呼未出,衣领猛地被提起,寒刃自胸口贯入。
没有疼痛,只有冷意,如幽兰般幽微沁骨,令她浑身战栗。
她惊愕不已,顺着刀刃望去,只见周野低眉。
眼中无喜无怒,慈悲与杀意仅隔一线。
他身上并非呆气,而是阅尽千帆后留下的麻木!
喉咙一堵,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
光如泉水,似在寻主,凝聚于他掌心。
随之,纸人、纸品纷纷崩解,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簌簌坠落。
天地空旷,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在夜色里跳跃不息。
黄灿喜怔怔,胸口忽然一抽,刀便悄然消失。
眼看周野掌心合拢,那团荧火溅开,如铁花散射,随即泯灭归一。
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
她连忙伸手接住,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
它灼热如火,却不是外物在燃,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倒灌回她身上。
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心跳缓慢,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
“这是那块奇石,无人供奉,只剩这些了。”周野向她解释。
她猛地抬头,瞪向周野。
却见他手中,正收起一枚瓦片,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夺走的那枚!
“周野,那枚瓦片!”
“黄灿喜,我替你保管。”
他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深不见底,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
“要你保管?!你果然——”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
因为此刻,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
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
天——亮了。
一声鸡鸣嘹亮,万邪俱退,万物复苏。
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推门、开店、摆货,等候今日的客人。
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有人发现一对夫妻。
两人蜷在地上,被人拍醒时,眼神茫然,面色疲惫。
“陈叔,你咋睡这了?”
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
东东眯眼笑着,趁着酒意上头,人也大胆,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啪啪”响,
“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你俩放心吧。”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两夫妻互相望着,喉咙哽咽,半天只挤出一句:
“……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
陈米的父母,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
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
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
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爱”着孩子。
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
一件件握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儿子的切片,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
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最后他孩子拥有了,却没能留住。
纸人被狐仙遣散,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
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却因新巧别致,反倒留下。
热闹散去,反而更显荒凉。
黄灿喜垂眼,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
生平
死因
心愿
她一笔一划,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
直到“反噬”一栏,笔尖骤然停住。
她抬眼,越过人群与遗物,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目光尖锐而直白。
那天的汉堡,她和吴道源的交易,换来两条秘密。
第一条,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画上他母亲的容颜。
第二条,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
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却未曾阻止。
她缓缓闭上眼,后背倚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终于在“反噬”一栏,写下两个字:
周野。
秋叶飘飘,一切如常。
葬礼那天,黄灿喜去了。
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
一拨拨土盖上去,狐狸也被埋了进去。
直到地面重新抚平。
秋叶落下,叶子和他,都化作了泥土。
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
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拆掉钢筋般的肋骨,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和缠满符咒的肠子。
他别扭地张开双臂,拢住父母一下,随即化作灰烬,瞬息散入万物之间,不留半点尘念。
那本烧焦的漫画书,把黄灿喜牵入过去。
二十年前,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有个回乡人,不慎把一本《知音漫客》遗落在村口碎石地。
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唯独他,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世界忽地不同了,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
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要烧给儿子。
他能收得到吗?
水泥地底,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
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肯停下。
许多年后,《村志》里有几页模糊霉烂,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
笑着笑着,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
保定米北庄很奇怪。
它像新与旧缝隙间的一道伤口。
田地与树林环绕,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
夜幕垂下。
市场街两侧,机器轰鸣不止。
人却不能回头。
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往前——往前。
“路的尽头在哪?”
“一直走,别回头。”
“看到森森烟酒了吗。”
“那就是幸福家园。”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几天后,ECS办公室。
“东东,这个给你。”周野递来几本书。
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当场嘴里射大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满办公室乱窜,翻过沙发,跨越桌子,有氧运动一圈,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死死抱着宝贝们。
“老板,你是怎么买到的?!”
“找人买的。”周野回答,像是答了,又像没答。
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托人弄来了几本。
东东看着封面,乐得像开了花,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
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
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我也买了,不知道有没有撞。”
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第二天必然来不了,索性果断喊了代购。
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拽着黄灿喜的小手,“灿喜,我要当你的爱堡!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
他脸上下着小雨,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
他没敢说,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
黄灿喜笑得不见眼,“后天吧,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气氛正好,门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
“嗨!咸鱼们,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
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拖鞋啪嗒,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
“稀奇了,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一瞬间,除黄灿喜外,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
黄灿喜愣住,再一看,满脸不敢置信,“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还以为只是同名。
来人中分短卷发,头发看似不羁,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
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一看就能让人清楚,他是从哪来。
与记忆中穿白大褂、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竟是同一个人?
“灿喜,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吓我一跳,原来你真的在这儿。”
“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哈哈哈——”
手一抖,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
沈河一见东东,两眼发光地粘上去,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哈!哈!哈!哈!哈!东东~你又长高了。”
“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
黄灿喜目瞪口呆,眨眼间,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
ECS不愧是海澜之家,一月上两次班,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叹口气,低头撕开快递箱子。
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
她狐疑地合上快递,收件人确实是她,寄件人一栏却空着,只写着“张家界某县”。
再伸手一探,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
掏出来,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
足足有十五厘米高,沉甸甸像块砖。黑漆斑驳,眼孔硕大,眼缘涂着朱红,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
靠近一闻,血与草灰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长年浸过祭坛的痕迹。
黄灿喜怔怔看着,心口隐隐发颤。
可就在她把面具凑近的瞬间,眼孔里,映出了不该看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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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人迷)河:“咸鱼们,你们有新的死了么订单,上路吧——哈哈哈哈哈!”
黄/周/东/顾:“……”
黄灿喜:“这次死谁?”
东东:“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