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棂糊着半旧的宣纸,天光漏进来,在积了薄尘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影。架子上空荡荡的,只零星摆着几尊缺了角的青铜兽首。
张启山掀开门帘进来,长腿扫过门槛,径直落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木纹。
张海萤随后进门,风衣轻擦地面,在侧边的矮凳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着青瓷茶具的方桌,空气里蔓延着沉默,谁都没有先开口。
窗外的风偶尔卷着落叶掠过,发出细碎的声响。几息过后,还是张启山先打破了沉默,他抬眼看向张海萤,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笑意不达眼底,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勉强。
“你想问什么,问吧。”
“好。”张海萤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第一个问题,当年九门组织的盗墓活动中带出的丹药,你们是否做了实验?”
张海萤用了“你们”这个词,她还是将张启山归进了那个的组织里。
张启山显然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垂了垂眼,喉结动了动,只一个字,“是。”
意料之中,张海萤指尖攥紧了衣摆,布料的纹理嵌进掌心,“好,那些丹药是否用在了九门各当家人身上?”
又是一个干脆的“是”。
话音刚落,张海萤猛地抬手,抓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朝着张启山扔了过去。
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嘭”的一声砸在他的肩膀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领,杯子落在青砖地上,瞬间碎成两半,瓷片四散飞溅,有一片划伤了张海萤的手。
“佛爷!”门外立刻传来张日山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手按在门闩上的响动。
“没事,不用进来。”张启山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他甚至没去拍肩上的茶水,只是看着地上的瓷片,眼神复杂。
“你们怎么敢?”张海萤声音里透露出愤怒,即使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但张启山干脆的回答还是让她感到愤怒。
“我们别无选择,海萤。”张启山抬眼看向她,语气格外冷静,冷静得近乎残忍,“九门只是张汪斗争里的一枚棋子,棋子的生或死,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枚棋子能带来什么。”
这样的话,张海萤不是第一次听,可每一次听到,还是会感到厌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问道,“好,那我问你,你们有解决的办法吗?那些丹药对身体有副作用吗?”
张启山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如你所见,没有。丹药本就是长生的产物,九门各当家人现在看着无事,可副作用的端倪,已经藏不住了。”
这话刺破了张海萤最后一丝侥幸。
她想起陈皮阿四的眼睛和霍仙姑白的几近诡异的皮肤,再结合张海客之前的说法,丹药确实能让人“长生”,可这份长生,得用高昂的代价来换,甚至与古墓中的粽子为伍,失去自我意识,失去人性,最终沦落为怪物。
“第二个问题。”张海萤强迫自己回神,声音重新变得平静,“你在组织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顿了多,“我要听实话。”
张启山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扶手的木纹上敲了几下,似乎在想措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一个刽子手。”
“第三个问题,组织还会有行动吗?”这一次,她带着试探询问。
张启山站起身,他看着张海萤,眼神自交谈以来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我要去古潼京了,海萤。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说完,他忽然迈步走到张海萤面前,弯腰,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怀抱很沉,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和茶水的湿气,用了力气,却又显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份拥抱只持续了片刻,他便松开手,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脚步决绝,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刚才的温情只是错觉。
“等等!”张海萤猛地站起来,叫住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吴老狗在东北,说了些什么?”
张启山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声音飘在空气里,有些不真切,带着几分沙哑。
“总有人和你一样,不愿意记恨别人,想找一个不恨我的理由。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扛,总得有人被人恨。”他顿了顿,补充道,“永不再见了,海萤。”
说完,他推门而出,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后便归于寂静。门外再也没有脚步声,他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张海萤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张启山竟然说自己不恨他?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她恨他,他恨死他了,恨他用长生的秘密做交易,换自己向上爬的通道;恨他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张家,彻底走向崩溃的边缘;恨他对张起灵下的狠手;恨他不顾多年情谊,把九门中人一个个拉进这趟浑水……她有太多太多恨他的理由。
可他们之间真的只有恨吗?
她不知道答案,她忽然朝着门的方向,大声喊道,“你就不能放弃这一切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声音。
这是张海萤最后一次见到张启山。
后来她才在吴邪拿到的吴老狗的笔记里得知,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张大佛爷,老九门的首领,最终活到了九十多岁,寿终正寝。他自愿放弃了长生的可能,选择与他的妻子尹新月她合葬在吴家管理的十一仓水下——那里藏着无数秘密,也藏着他最后的归宿。
张启山后期早已远离政界,他去古潼京,不仅是为了长生的秘密,更是在为后来九门乃至整个张家的反扑,悄悄做着准备。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
张启山听到了,他听得见,却不能回头,更不能回答。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权利是这样,那些秘密也是这样。
身后的张日山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了,“佛爷,您为什么不告诉张小姐,当年格尔木疗养院的布防图是您给解九爷的?”
张启山缓缓摇头,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有些事,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张小鱼捧着文件夹快步跑来,在他面前站定,郑重地敬了个礼,“佛爷,所有装备都清点完备,随时可以出发。”
“嗯。”张启山颔首,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转身便要迈步。可刚走两步,他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张日山,目光复杂,“日山,你留下吧。”
“佛爷!您不要我了?”张日山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不是。”张启山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去古潼京,九死无生。你身负麒麟血脉,不该折在那里。留在新月饭店,帮我看着九门,也帮我照看好新月饭店……是我对不起新月,我只能为她做这么多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那为年轻的张家族长,他正往里屋走,他也欠他良多。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朝着车队走去。玄色长衫在风里扬起一角,背影决绝,再没有回头。
张日山站在原地,看着车队缓缓驶离,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延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