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

    济世堂的药香,总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左忆坐在药柜前翻容妃的医案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在替她读那些清秀的字迹。医案里夹着片干制的紫苏叶,边缘有些卷了,却还能看出叶脉的纹路——许是当年容妃采来做标本的。

    “姑娘,这紫苏能治风寒,您前日配的方子,加了这个是不是更好?”小石头抱着堆晒干的草药进来,胳膊上还沾着点苍术的碎屑。他把药捆放在案几上,眼睛又瞟向窗边的白瓷碗,那碗里的万华珠还在水里转着,珠光映得窗纸都亮了些。

    左忆指尖划过紫苏叶,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紫苏性温,可解表散寒,但得看体质。若是阴虚的人用了,反倒燥得慌。”她抬头时,见小石头正盯着万华珠出神,便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想看便看,别摔了。”

    小石头手忙脚乱地摆手:“不敢不敢,这珠子金贵着呢。”他挠挠头,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姑娘,昨日东宫的人来送药杵,跟我说……殿下今晨会来。”

    左忆翻医案的手顿了顿。她昨晚把李承恩送的桂花收在了陶罐里,陈嬷嬷瞧见了,笑着说“太子殿下怕是把御花园的桂花都摘给你了”,她当时只皱眉道“药房要干燥,放久了怕发霉”,此刻却莫名想起他递布包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像春日里刚化的冰,凉丝丝的,却带着点暖意。

    “他来便来,许是为了风寒药的事。”左忆把紫苏叶夹回医案,语气尽量平淡,目光却落在案几角落的小布包上——那包桂花被她收在那里,素色的布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兰草,针脚处还留着点线头,像是绣到一半被人催着收了尾。

    正说着,门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些院外的风。李承恩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点晨露的湿气,手里拎着个食盒,见她望过来,嘴角先弯了弯:“没打扰你吧?”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比昨日的石青色更显素净,腰间的“承恩”佩随着动作轻晃,玉声清脆。左忆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药柜旁的竹篮,里面的干艾草撒了一地,她弯腰去捡,却被他先一步按住手:“我来。”

    他蹲下身捡艾草,手指修长,捡得却不算利落,偶尔会捏不住,让草叶从指缝溜走。左忆看着他指尖沾了点草屑,忽然想起在法华寺密道里,他握剑的手也是这样,只是那时沾的是血和泥,如今沾的是草木的碎屑,倒显得温和了许多。

    “殿下不必如此。”她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按住,他抬头看她,眼底带着点笑意:“你教我认药材,我帮你捡艾草,算扯平。”

    小石头在一旁看得直咋舌,悄悄退到后堂去捣药了。药杵撞击药臼的“咚咚”声里,左忆看着李承恩把艾草一根根码进竹篮,动作慢,却很认真,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间,竟和那日东宫的桂花香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晃眼。

    “风寒药试得如何了?”他把竹篮放回原位,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几张药方上。

    左忆指着其中一张:“加了桔梗和杏仁,能宣肺止咳,只是苦味重了些。我让小石头拿去给城南的张婆婆试了,她说喝着像嚼黄连。”

    李承恩拿起药方,指尖划过她写的字迹——她的字和容妃不同,容妃的秀雅,她的却带着点锋芒,笔锋收得极快,像手术刀划开皮肉时的利落。他想起那日在东宫,她低头看医案的侧脸,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此刻再看这字,倒觉得人如其笔,外冷里藏着股韧劲。

    “我让御膳房做了些蜜饯。”他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碟晶莹的果子,“若是药太苦,吃块蜜饯压一压。”

    左忆看着那碟糖渍金橘,果皮上还沾着层细密的糖霜,忽然想起他送桂花糕时,指尖擦过她指腹的触感。她拿起一块金橘,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却听见他低声问:“你用我送的桂花做糕了吗?”

    “还没。”她含糊道,“昨日整理药材到深夜,忘了。”其实是陈嬷嬷要帮她做,她却说“药房有药味,串了味不好”,此刻被问起,倒觉得有些不自在,像被人戳破了藏起来的心事——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那算不算心事。

    李承恩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案几上的药碾子,指着里面的苍术:“这个要碾成粉?”

    “嗯,要碾得细些,不然入药时会沉底。”左忆看着他握住碾子的手,骨节分明,握着玉石碾柄时,倒像握着什么珍奇的物件。他碾得不算快,力道却匀,苍术的香气慢慢漫出来,混着药柜里的艾草味,竟生出种奇异的平和。

    “你好像很懂药材。”左忆忽然说。她见过他在朝堂上的样子,眉头紧锁,语气冷硬,像出鞘的剑,可此刻他低头碾药,侧脸在药香里柔和了许多,倒像个寻常的读书人。

    “容妃在世时,总带我来御药房。”他碾药的动作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她说‘药能救人,也能害人’。”他抬起手,掌心沾了点苍术的粉末,“就像这苍术,能燥湿健脾,可若是跟丹皮同用,又会相冲。”

    左忆点头:“是这个理。用药如用人,得知其性,知其短长。”她想起自己前世解剖尸体时,也总先看骨骼的形态,肌肉的走向,再判断死因——其实和辨药也差不多,都是在细微处找真相。

    李承恩放下碾子,忽然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瓷瓶是白瓷的,上面描着圈浅蓝的花纹,左忆打开一看,里面是些乳白的膏体,带着点薄荷的清味。“这是……”

    “小石头说你前几日试药,手背被药汁浸得发红。”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里确实有片淡淡的红痕,是前日捣南星时沾了汁液,“这膏子能润肤,你试试。”

    这小子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左忆指尖碰到瓷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万华珠。她刚想说“不用了”,却见他指尖微颤,像是怕她拒绝,便把瓷瓶接了过来:“多谢殿下。”

    他这才松了口气,嘴角又扬起些笑意,像被风吹开的云。

    两人没再说话,一个坐在药柜前翻医案,一个坐在案几旁整理药材。药臼的“咚咚”声,铜铃的轻响,还有他偶尔翻动草药的窸窣声,混在一起,竟比宫宴上的丝竹还让人安心。

    左忆看到医案里容妃写的“解蛇毒方”,里面提到“鲜半边莲捣汁外敷”,忽然抬头问:“殿下见过半边莲吗?生在水边的,开紫色的小花,像个小铃铛。”

    李承恩愣了愣,随即摇头:“宫里头少有。不过……你若是想看,我让人去京郊的河边采些来。”

    “不必。”左忆笑了笑,指尖点在医案上,“只是觉得这方子有趣,容妃娘娘把花形都画下来了,像怕后人认错似的。”她笑时,梨涡浅浅的,比药柜里的甘草还甜些,李承恩看着,忽然觉得手里的苍术都不那么苦了。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药柜的影子,像幅淡淡的水墨画。小石头端来两碗清粥,还有碟酱菜,左忆刚拿起筷子,就见李承恩把自己碗里的酱菜夹了一半给她:“你试药伤胃,多吃点咸的。”

    她没推辞,只是低头喝粥。米粥熬得糯,酱菜是陈嬷嬷腌的,带着点脆劲,她忽然想起在法华寺,他给她的那块干硬的麦饼——那时的他,大概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在药香里分一碗粥。

    “对了,”李承恩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大理寺送来个案卷,说是城西有户人家,男人突然咳血而亡,仵作查不出死因,你要不要看看?”

    左忆抬眼,眼睛亮了些:“有尸检记录吗?”

    “有,我让人带来了。”他从袖中拿出卷纸,递给她时,指尖又擦过她的,这次他没躲,只是看着她接过卷宗,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像看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卷宗上的字迹潦草,仵作只写了“七窍流血,疑似中毒”,却没记瞳孔颜色、指甲纹路。左忆皱眉:“这般马虎,若真是中毒,也查不出是何种毒物。”她忽然抬头,见李承恩正望着她,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纵容,像在说“你说什么都对”。

    “殿下觉得,会是哪种毒?”她下意识地问,把他当成了可以讨论案情的盟友。

    李承恩却摇头:“我不懂毒,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若想去现场看看,我让人安排。”

    左忆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不必急,先看看家属的供词。”她低头细读,没瞧见李承恩拿起她放在案几上的瓷瓶,轻轻拧开,闻了闻那薄荷膏的味道,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日头慢慢西斜时,李承恩才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见左忆还在翻卷宗,侧脸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发间的素银簪闪着光。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在东宫,自己对着绣绷学绣兰草,针脚歪歪扭扭,扎破了好几次手指,那时只觉得烦躁,此刻却觉得,哪怕绣得再丑,只要她能收下,也值了。

    “明日我再来看你。”他说。

    左忆头也没抬:“好。”

    门帘落下时,她才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卷卷宗。药柜里的艾草香,忽然混进了点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是从那布包里飘出来的。她拿起布包,轻轻打开,桂花的甜香漫出来,像要把整间药房都浸甜了。

    “姑娘,太子殿下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小石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他今日看你的眼神,跟看御膳房的肘子似的,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左忆把布包系好,敲了敲他的脑袋:“胡说什么,不过是盟友罢了。”可话虽如此,指尖碰到那歪歪扭扭的兰草绣纹时,却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像檐角的铜铃,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

新书推荐: 三世缘·暴君与医女 请问你送的是哪颗心 请对路人甲友好一点 恭房共享,王爷签收一下? 重生后,恶毒女配成了女主唯粉 撩仙 寒鸦争渡 狮骨圣心 他倾慕的她 美丽新咒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