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曹操麾下谋士荀彧病故。
提起荀彧的死,人人都在传,是因为荀彧阻挡了曹操从丞相位上更往前一步的路。
否则,怎么荀彧一死,曹操就得封魏王了?
故而,曹操给荀彧送了一个空的食盒,告诉荀彧,他可以服毒去死了。
而荀彧夹在对曹操的感恩和对汉室的忠心间,实在难两全,于是,他自己也选择了死。成全自己对汉室的忠,也成全曹操对权位的渴望。
不过,据当时在军中的兵士回忆,荀彧的死并没有如此云淡风轻,反而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最先发现荀令君病故的,是他的夫人唐氏……”
那日,唐袖去寻姜袂归来,正考虑要刊印那本《谋士之路》的结局,给曹操提供一个处置荀彧的思路。
她兴高采烈地刚掀开帐门,便道:“文若,你等一等,等我和姜袂把剩下的内容发表出来,就会用舆论推动曹公尽量不杀你……”
可她话音未落,伴随着望向帐中的目光,双眸震动、表情怔愣。
接下来,她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牵丝的木偶,踉踉跄跄、歪歪扭扭地跑向茶案前。
茶案那里坐着他的心上人,本该是眉眼俊朗、言笑晏晏。
可唐袖看见的时候,她的心上人双目、口鼻中皆有血渍流淌而出,他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是那样的歉疚、不舍和眷恋。
“不要……”唐袖喃喃,双手一把撑上荀彧摇摇欲坠的身体,“文若,不要……”
荀彧抬手,想最后一次去触碰他不得不丢下的未亡人。
可只差一点点,就只差一点点,他的手从至高处垂落下去,再抬不起来。
“对不住,阿袖。”
这是荀彧留给唐袖的最后一句话。
唐袖拼命地摇头,因为力气有限使然,终究没能托住荀彧,还是使他从苇席上瘫倒下来。
唐袖的双眸已被泪水遮盖到看不清。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巍巍不稳地向外走去,口中念叨着:“华佗,华大夫,我要去找华神医救你……”
及出了帐外,先只有几个经过的兵士注意到唐袖的异常,而后越来越多。
到成群的兵士都在注视着唐袖。
唐袖再压抑不住内心的崩溃,嘶吼:“大夫,快去请大夫……求求你们,去请大夫——”
唐袖一路不知摸着什么,去寻找华佗的营帐。每走一步,她都在呐喊“去找大夫”……许是她的嗓音足够大、叫的次数足够多,又恰好遇上郭嘉和姜袂从营帐中走出。
姜袂冲过来,一把抱住唐袖,望见唐袖泪水蜿蜒的模样,姜袂饶是不知为什么,也跟着哭起来。
姜袂安慰唐袖:“怎么了,袖袖?无论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承担。”
可回答姜袂的只有:“大夫……大夫……”
郭嘉恍然意识到什么,斩钉截铁地道:“阿袂,你去请华神医。我和阿袖,去见主公。”
姜袂尽管还没完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郭嘉果决、唐袖伤心,当即不再多问,匆匆地向着华佗所在的营帐跑去。
唐袖则是被郭嘉搀扶着到曹操所在的主帐。
因事情紧急,郭嘉又向来是不羁的性子,连通报都没有,直接掀了帐门就闯入。
帐外守卫还在嚷嚷:“郭军师,这不可以……”
郭嘉和唐袖一进去,就望见曹操眉头紧锁地在帐下来回踱步。
曹操只看一眼郭嘉焦急和唐袖痛哭的神情,便急切地上前询问:“文若他……”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曹操很快又缓和下来,后退了两步,待望见帐门边追着郭嘉和唐袖欲要入内的守卫,曹操抬手,制止他们上前,并吩咐他们退下。
郭嘉松开唐袖,当即对曹操拱手,殷切道:“求主公救救文若。”
“文若他?”曹操又问。
唐袖回答:“他服了毒药,已是七窍有血、昏死过去。无论如何,恳请丞相救救文若。纵然丞相不再惦念从前与文若的主臣情深,但文若为主公鞠躬尽瘁二十年,从来不是假的。”
曹操有些迟疑,再次往后退了几步。
“他当真吃了那药?”曹操喃喃自语,倏地,又朗声,“去,去请华佗……”
“主公。”郭嘉掷地有声,抬眸,目光如炬地看向曹操,说道,“华神医虽然能使文若不死,但真正能让文若活下去的只有主公。”
“嘉恳请主公饶恕文若一命。”郭嘉说着,更由弯腰施礼,直接屈膝,叩拜在地。
曹操立马再次上前,去扶郭嘉:“奉孝不必如此。”
郭嘉却是没有起身,而是声声如诉、字字泣血:“嘉得遇主公,是嘉毕生之幸。想来,除了嘉,仲德、公达、文和等,无人不是如此,包括……文若。但我们这些人能遇见主公,全都倚仗文若举荐。若没有文若,便没有主公之臣下郭嘉、程昱、荀攸、贾诩……嘉再说一句令主公恼怒的,若是没有文若举荐我等,主公也未必会有今日的功业。纵然主公以为,文若从前的忠贞都是假的,但是因文若打下的这份基业从来不是假的。便是往日的情谊一笔勾销,烦请看在这份有文若之功的基业上,饶文若一命。郭嘉顿首了。”
郭嘉将额首深深地埋在地上。
曹操先是怒斥:“郭奉孝,你好大的胆子!”
而后,曹操又长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假使文若能服一丁点的软,说一些阳奉阴违的话,即使是骗我,我也绝不会要他的命。如今,他连死都不怕了,还会再怕我吗?我想他活着一日,就会穷尽一切阻止我。有他开了先河,自然又会有无数追随他自以为的忠汉之士。奉孝,文若自己也说了,只有杀了他,才不会有人挡我的路。”
“主……”郭嘉刚想插话。
曹操继续道:“你们看过一本书吗?”
曹操说着,走到主位上,拿了一卷竹简来,那竹简的首片上清晰写着“谋士之路”四字。
“这是市坊间流传的,据说叫作话本的东西。尽管不知晓真正写它的人是谁,但里面的主公与谋臣,影射了孤与文若。连故事都知晓文若这样的谋臣,迟早有一日会死在主公手中。便是这写书人写再多,主公杀功臣是多么得忘恩负义,孤也定会如那主公一般,纵然艰难,也要扫清一切阻碍。”曹操的语气渐渐从挣扎变得冷漠。
“那曹公知晓,这本书最后的结局吗?”唐袖听了,汲汲地开口。
曹操不解地看向唐袖。
唐袖说:“结局是那位经受谋臣二十多年辅佐的主公,终究没有完全被权位迷失心智。他也赐了谋臣一颗毒药,却在谋臣要服下的最后,制止了谋臣。他告诉谋臣,谋臣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全天下不会有人知道谋臣行踪。即使谋臣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自己,只要主公还是主公、权位依旧,便没有人敢认这位谋臣还活着。谋臣被削去官爵,成为了一个乡野之人。他再也无法阻挡主公的称霸之路了。”
曹操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末了,意味不明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完全可以如此同样地处置文若?”
唐袖回答:“是。”
郭嘉附和:“嘉以为此计甚妙。想来主公终究也是舍不得文若死的,否则不会到这般时辰还在帐下踱步。否则不会当唐夫人具言文若惨状,立刻决定让华神医前去救治。主公,嘉愿以性命担保,从今以后,文若再不会出现在主公面前。”
郭嘉第三次顿首。
曹操的表情纠结。
良久良久,曹操说道:“此事,我再想想,你们退下吧。”
建安十八年春,曹操因终究没有进兵之机,从濡须口退军。
曹操回到邺城,还带回了尚书令、万寿亭侯荀彧的死讯。其爵位由其子荀恽继承。
而直至春末,荀彧才在濡须口将将养好身体。
扶着走到窗边,去看外面漫山遍野百花齐放之景荀彧的唐袖,笑着说道:“荀大人,恭喜你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便不能再叫荀彧,字文若了。是时候给新生的自己取个新名字。”
荀彧笑意盎然:“夫人以为呢?”
他只要轻轻地呼吸,便可闻见窗外浓郁的青草、鲜花芬芳,生机勃勃。
唐袖一本正经:“不如叫荀或吧,字芝兰。彧这个字实在太像或了,我小时候不认识都这么念。再加上你身上总一股芝兰香气,可不得字芝兰吗?”
荀彧略有些嫌弃:“荀或未免有些难听。芝兰也像极了女子名讳。”
“芝兰,你说,我们去哪呢?要回邺城,去见一见俣俣和窈窈吗?”唐袖置若罔闻地只说自己的话,恍然想起什么,匆匆又道,“哦,对了,曹丞相撤军前,让我告诉你,若有一日在山野相遇,他和你再下完最初那盘没下完的棋。”
想起曹操,荀彧的面上有一瞬哀默,接着,缓缓变为释然。
荀或莫可奈何地回答:“回去就再不必了。让俣俣和窈窈知晓我们还活着就好。至于去哪,你我既来了这荆襄、江东之地,不如就顺着长江一路游览。”
“往后余生,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只陪着你。陪你看山川河流,听你说你真正的来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