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路司遥的马车慢悠悠朝着皇宫驶去,日暮西斜,有一红棕宝马慵懒地仰着蹄,背着自己的主人,踏着日光,不疾不徐地朝着和她同一方向驶去。

    回了景安宫,路司遥心里一直都不太痛快,今日出行,仇人是见着了,但是更让她心寒的,却是忽然意识到这个王朝内里的腐朽。

    她是身为这个王朝的掌权人之一,享受着权利与富贵,却不能阻止它的毁灭,或许她和路简修一样,都是生存在王朝天柱里的白蚁,正一步步加剧大晋的灭亡。

    路司遥回到寝殿,换了一身金丝绣鸾云纱长裙,然后叫小厨房备了一份皇帝爱吃的糕点,便朝着皇帝处理政事的政仁宫走去。

    虽然她不喜她那个淫.欲奢靡又残暴的父皇,但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当然,还有一点。

    如果她算得不错,这时候应该正是楼廓进宫的时间,说不定能碰个面,解释一下扔鸡蛋的失误之举。

    到了政仁宫,果然如往日一样,莺歌燕舞,好生热闹,里面飘出来的脂粉味甚至能让路司遥作呕。

    她进去以后,路铭和遣散了歌舞的嫔妃,洋装出一副忙于公务的模样。

    如果不了解他的人,看见他那副威严正色的模样,或许会尊敬他一二,但路司遥知道,她的父皇那张虚伪的面具,快戴不住了。

    十三岁那年,她因梦见逝去的母后而悲恸不已,便连夜起来找父皇,那时的她,以为父皇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谁能想到,那晚却让她看见了恶魔。

    昏暗的殿宇内,她被认作侍寝的美人,若不是守夜公公及时察觉不对劲,路司遥觉得,自己怕这辈子都停留在十三岁那年了。

    现如今想起,她的脑子都能清晰地浮现那个犹如嗑药了的男人狰狞疯狂的模样。所以她身居高位,却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因有人在她心里埋下了对男欢女爱恐惧的种子。

    她的父皇,在她心里早就死了。

    路司遥犹如以往一样,说点心是自己亲自做的,对路铭和一番歌颂,才离去。

    本来以为楼廓已经到了,没曾想自己都送完点心了,他还没有出现。

    路司遥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好巧,出门的一瞬,她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外面风轻日煦,天边的金色霞云犹如红艳的纱裙,层层叠叠,美得人无法呼吸。

    楼廓拾阶而上,抬眸一瞬,看见的就是金色霞光下,金丝红裙耀眼的人儿顾盼生辉,朝他明媚一笑。

    夕阳铺满的长阶,是他一步步靠近她的路,可恨的是,他此刻还不能回头。

    楼廓长睫微颤,垂下眼眸,扶起衣摆,脊背如松般一步步朝着政仁殿的大门走去。

    路司遥知道楼廓看见自己了,还别说,这世间能见着她却能将她忽视得如此彻底的,他楼廓当数第一。

    这样的男人路司遥还挺感兴趣的,如果不是反贼,她或许真会高看他一眼。

    她就这般笑吟吟的,看着楼廓一步步走来。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之时,二人终于站在了同一高度,路司遥的视线,瞬间变为仰视。

    “微臣楼廓,见过公主殿下。”

    男人声音低哑,却又透着一丝清冽,似是少年之气未蜕变完全,却又着急沾染了成熟男人低沉内敛。

    路司遥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一席华贵的紫色官袍罩在他身上衬得他极为挺拔,肩宽窄腰,面容俊逸,久经沙场似乎没能让他变得草莽粗鄙,样貌依旧是京中少年郎中的翘楚。

    那双乌长的羽睫盖住的眸子,藏着淡淡的疏离,显得他喜怒无形,不可靠近。偏生这点,最是吸引人。

    “恭贺楼将军凯旋。”路司遥也笑着回了一句,像极了两个不熟人相互客套。

    楼廓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便想转身进政仁殿。

    “今日安泰街,楼将军可拾到本宫丢失的帕子?哦,本宫记得好似落将军肩上了。”

    安泰街上那一幕如此难忘,装什么贵人多忘事。路司遥眸含黠光,等着他开口。

    楼廓神色明显一顿,眼帘一掀,扫了过去,神色依旧冷淡,不卑不亢开口:“丢了。殿下包裹鸡蛋的帕子,我以为殿下嫌弃,顺势丢下楼,所以不会再要了。”

    “鸡蛋”二字,他说得极为清晰。

    “那倒是可惜了,那帕子跟了本宫许久呢。”路司遥一脸惋惜,可她这话,或许也就鬼会相信吧。

    既然珍惜,又怎会轻易丢弃。所以楼廓全然漠视了她装出的可惜之意。

    二人的几句交谈,像极了路司遥没事找事,楼廓也显然不想再搭茬了,便微微福礼,打算进政仁殿。

    哪知路司遥却在此刻开口:“其实本宫今日来此,就是特意等楼将军的。”

    楼廓脚步一顿,开口:“公主不妨有话直说。”

    既然是特意等的,那总要有个目的,如此拐弯抹角的,倒是叫楼廓有些被吊胃口。

    路司遥明眸弯弯,瞳孔宛若星河,璀璨动人,她道:“晌午安泰街朝你扔鸡蛋,其实是有苦衷的。近几日本宫日日梦魇,宛若身在地狱。遂昨天去吉安寺求了签,又得大师指点,说我这是被煞气缠身,得需找个杀戮颇重之人,朝他扔个鸡蛋转移煞气,正巧,将军你久经沙场杀敌无数,便成了帮本宫去煞的不二人选,哪知鸡蛋扔偏了,落在了你身边的小将身上,然后又怕将军误会,所以特来解释。”

    说完这些,她眼尾微微上扬,那双灵动的眸子痴痴望着楼廓,连带声音也细软了几分,继续道:“所以,将军不会记恨本宫的吧。”

    这撒谎不眨眼的本事,也只有殿下能做得出来了。路司遥身后两个宫女不着痕迹地忍着笑意。

    楼廓半晌没动,可他却忽觉自己心口的跳动声,莫名得响。

    晚霞的余晖落在她的发鬓上,给她镀了层光,更叫人移不开眼了。

    半晌,他面无表情道:“能为殿下挡煞,荣幸之至。”

    闻言,路司遥笑容舒展,真的好似心里的心结解开了,然后招呼身后的金喜上前,一边道:“你为本宫挡煞,本宫自然要答谢你的,这副护膝送给你,将军莫要嫌弃。”

    金喜托举着托盘,由楼廓身后的公公接下,才又退了回去。

    楼廓本不想要,但想想只不过是一副护膝,收下便也罢了。

    可身后举着那副护膝的公公却一脸的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他势利,这公主殿下好歹金枝玉叶,可送的这副护膝,未免太……太难看了些。

    料子是顶好的虎皮,可这做工,线都还漏在外面呢,针脚也不整齐,宫里哪里会出如此劣质的东西。

    下一瞬,路司遥就解了公公的疑惑。

    “真是本宫亲自做的,礼轻情意重,希望楼将军会喜欢。”

    难怪,也就公主殿下能如此自信送出……如此特别的东西了。小太监暗自收敛了心思,泰然自若。

    其实这本来不是送给楼廓的,是路司遥做着送给路简修的,奈何今日路简修的行事太气人,路司遥就不想送了,反正留着也是积灰,还不如发挥它的最大用处。

    楼廓回眸淡淡扫了那护膝一眼,声音平淡道:“多谢殿下送的礼物,微臣甚是喜欢。”

    “你喜欢便好。既然事情说明了,本宫就不打搅了,过几日庆功宴,再与将军好好叙旧。”

    说完便转身离去。

    叙旧?

    她还记得他们过往的交集吗?

    楼廓目送着路司遥离去,自嘲一笑,然后才转身进了政仁殿。

    一进政仁殿,楼廓便微微蹙眉,一股熟悉又难闻的气味涌入鼻息,看着金灿灿的大殿,恍惚让他觉得,自己进的不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厅堂,而是街巷里灯火彻夜不熄的青楼。

    他悄悄打量殿内的一切,并未发现多余的变化,似那气味,就是他鼻子的错觉。

    可当他目光落在高座上的路铭和时,眼底忽然明了。

    四年不见,曾经英姿勃发的皇帝脊背佝偻,眼底乌青,两眼无神,似憔悴了许多。

    楼廓没有再过多思量,下跪行礼。

    路铭和的态度,一直极为冷淡,没有问过多楼廓边疆的事情,倒是楼廓,将自己这些年所做之事,以及对突厥的了解逐句说给路铭和听

    等他出宫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又想起祖母临行前的嘱咐,叫他早日回去,今日家中设了宴,等着他回去开席。

    紧赶慢赶,终于是在戌时初到了楼府。

    家里果然已经宾朋满座,一个个就等着他到呢。

    楼廓一露面,众人起身相贺。

    穿过热闹的酒席,楼廓被引到了主位的桌席上。那桌坐着的都是楼家人,倒也像是家宴。

    楼廓方一坐下,便有人急不可耐地起身,柔声朝他行礼:“见过表哥。”

    楼廓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他不熟之人,但此女既然自称表妹,便也让他猜到了身份。

    楼老夫人见状正想开口给楼廓引荐,却被楼廓冷冷打断:“虞小姐客气了,落座吧。”

    这一声虞小姐,倒是叫桌上几个人的脸都冷了下来。

    倒是楼廓的那位堂妹楼安素,听到楼廓的话后,笑得一脸明艳,道:“哥哥既然到了,那便是人齐了,祖母,可否开宴。”

    楼老夫人轻剜了她一眼,才冷冷吩咐开宴。

    陈况是守着门口接楼廓的人,自然也接过了楼廓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副护膝。

    将那虎皮护膝拿在手里,他便一脸嫌弃:“主子这是哪里捡来的破烂,这做工,不会是谁不要的东西吧?”

    坐在他身边的安柳一副了然的神色,一边夹着菜,慵懒开口:“主子既然拿回来了,那便说明此物不是普通人送的,送东西的人必定身份尊贵。陛下赏赐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金箔,显然不是陛下送的,宫里与主子有交情的皇子更是不可能送这等无用的东西给主子,而且做护膝,一般都是女子,且手艺如此差的,必定是学艺不精,那么宫里九成九以上的女子都可排除,而且这人有点自以为是在身上的,不然这东西送不出手。”

    他吃了一口肉,转头看他:“所以,你觉得还能有谁送这等‘破烂’?”

    陈况有些不确定,低声道:“扔鸡蛋的那位?”

    “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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