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窑!”
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
萧行雁紧张地看着窑口,双手紧紧攥住叶芜的胳膊,随着窑口打开,她咽了好几口口水。
窑温终于慢慢散尽了。
萧行雁迫不及待钻了进去。
不多时,她捧着两只瓶子出来了。
“有成品!”她怀里是一只海棠红的梅瓶和丁香色混天蓝的花釉鹅颈瓶。
这一炉一共烧了十只,能有两只成品已经在萧行雁预料之外了。
聂涛德有些失神:“乖乖嘞,还有这种色的瓷器……”
萧行雁笑笑:“瓷器种类那可太多了,钧瓷很漂亮,不过也不是我最喜欢的。”
聂涛德感叹:“这您都不喜欢?”
不论是唐还是武周,其实都是很热烈的时代,藤黄、赭红、灿金、钴蓝,是这个时代的颜色。
萧行雁也很喜欢这样热烈的时代,但她却更偏爱在这样热闹的颜色里找些素雅出来。
不论是青瓷还是白瓷,又或者是纹胎瓷,她总是偏爱一些的。
钧瓷虽美,可萧行雁更爱的不是它的颜色,而是它的珍贵。
成品率低,便显得它更加格外珍贵起来。
奢饰品终究不是生活。
萧行雁捧着这两只瓶子:“成品率太低了!”
“说起来,我确实更喜欢另一种瓷器,开片瓷。”
或者说,萧行雁最开始喜欢上瓷器,其实是汝窑开窑时开片的声音。
如冰裂,却又比冰裂更清脆,让她瞬间联想到夏日的雨后初歇,檐下落水的声音。
叶芜有些疑惑:“那为什么不做开片瓷呢?”
萧行雁不由得唏嘘:“没钱啊……”
钧瓷难在无法控制窑变,难在艺术偶然性,赌的是运气。
开片瓷的话,若工匠不是彻底的熟手,就无法稳定生产,看的就是技术了。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都很明显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财力。
萧行雁自觉还不算巨富,不能这么挥霍。
“就算是钧瓷,我烧完这些往后也打算封窑了!”
叶芜上前一步:“没关系,我有钱。”
萧行雁笑笑,捏捏叶芜的衣裳:“那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聂涛德:“……”
他默默转开视线,不去看两人黏黏糊糊的氛围。
.
萧家门前。
萧行雁刚进门,就看到白鹭候在门前:“大人。”
萧行雁愣了愣:“怎么回来了?”
白鹭有些闷闷不乐:“县主让我帮忙递个帖子。”
说着,她跟上萧行雁,把揣在怀里的帖子递给萧行雁。
萧行雁动作一顿,眼神在他脸上觑了两眼:“你心情不好?”
白鹭更郁闷了:“大人……”
话说到一半,她又闭上嘴巴来。
萧行雁不明所以:“怎么了?”
白鹭咽下话头:“……没什么。”
萧行雁有些不耐地叹了口气:“可你的表情,分明就是有什么。”
她又不是傻子,白鹭这情绪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人有事。
白鹭声音闷闷的:“大人,您是不想管我了吗?”
“?”萧行雁:“这又是哪里的话?”
白鹭低着头,神色委屈:“您前些日子忙了那么大一件事儿,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萧行雁沉思良久:“有吗?”
她前段时间忙什么了?
最近这半个月一直挺闲的。
白鹭:“……”
她心中有些委屈,到现在都还要瞒着她,所以还是不重要么?
她嘴唇微微一动:“没……”
萧行雁突然道:“你说的不会是高家和玉狸教的事情吧?”
白鹭偷偷抬眼,一言不发。
萧行雁:“……”
她有些郁闷地开口:“当时事态紧急没来得及说,而且也不方便说,后面事情解决了,也没必要再提起了。”
白鹭嘴唇呿嚅了两下,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莫名奇妙,说到底,她只是个仆人而已,当初是萧行雁好心,她才能从乞丐堆里跳出来,又成为现在的白掌柜。
但萧行雁做什么事情也确实没有告知她的义务。
她在这边黯然神伤,萧行雁又开口了:“说起来,这件事也没和阿耶阿娘说过哦……”
白鹭猛得抬眼:“什么?”
萧行雁:“不是说了之前事态紧急吗,当时除了当事人,剩下的我一概没提,这么说来好像是我有点不周全了。”
白鹭心情复杂起来:“连阿郎和夫人也没说么?”
萧行雁觑着她的脸色,见人没再露出一副被世界抛弃的模样,也松了口气:“没,这么算下来,还真没几人知道。”
说着,她打开了薛崇锦递来的帖子:“嗯?”
白鹭:“县主说了什么?”
萧行雁合起帖子:“嗯……说不上来……”
帖子里语焉不详,模糊不清,看得萧行雁也是一头雾水。
她努力归拢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大概就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快来,地点洛水画舫。
萧行雁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有些落了。
怕是不久就要擦黑。
但也来得及。
她转身又朝外走:“周阿婆,先别停车了,我去一趟洛水。”
走到车旁,萧行雁转头道:“既然你也回来了,就一起去吧。”
.
进了画舫,萧行雁将自己的衣裳递给白鹭,低声道:“觉得闷出去就好。”
白鹭摇摇头:“没什么闷的。”
萧行雁愣了愣,她还记得白鹭第一次跟她参与这种聚会时脸上愤懑的样子。
不过萧行雁没能愣上多久,就看见熟悉的面孔朝着她走过来。
“试墨。”萧行雁朝着人笑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县主不在?”
试墨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县主在隔间等着了。”
说罢,她转身带着萧行雁朝里走。
萧行雁也跟在试墨身后。
穿过红纱罗帐,萧行雁终于看到薛崇锦。
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本册子,时不时还放下酒杯,拍着大腿。
萧行雁:“……?”
“县主?”萧行雁有些疑虑的开口:“您手里拿得是什么?”
封面上写的是《诗经详解》,但看薛崇锦的样子,估计也只是包了个书皮儿,里面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薛崇锦手一抖,书险些掉落下来。
她连忙顺手一抄,尴尬道:“没……没什么。”
说着,有些心虚地把手里的书藏到屁股底下。
萧行雁觉得她都不用猜就能猜到,里面八成是话本,估计还带点颜色。
这么不方便给她看,说不定还是她和叶芜的同人本。
她有些惆怅:“神都中这种书册盛行,怎么就没人禁一下……”
她还记得薛崇锦最初给她看的连文带图的册子,尺度之大,让她难以启齿。
薛崇锦连忙开口:“又不是禁书,只是闲暇时消遣而已,里面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啊。”在试墨的监督下,她都删减好多了。
萧行雁狐疑看过去,只见薛崇锦又心虚挪开视线,自斟自酌起来。
“话说,”萧行雁缓缓开口:“新安你找我来是做什么?”
洛水还没化开,这画舫不过是在冰面上掏了个洞,又置于河中。
这种行为属实让她摸不着头脑。
偏偏薛崇锦在帖子里写的又很急切的模样来了,看着又十分惬意,更让她迷惑了。
薛崇锦回过神来:“嗯,今日有冰嬉,而且狄公查得也有了进展,薛怀义也算是彻底失宠了,哈哈。”
萧行雁眉毛一抖:“这件事,果真有他参与?”
薛崇锦撇撇嘴:“可不,原是他慢慢失宠心里焦躁,恰巧玉狸教找上门来,居然收了人的钱在寺中塞了几个人。”
“而且狄公还查到,薛怀义竟在白马寺中豢养师伯,咦,查到的时候,好不热闹哦~”
萧行雁有些迷惑:“师伯?”
薛崇锦暗示起来:“就是养来解闷儿的……”
萧行雁咂了一口酒,缓缓反应过来:“啊……男宠啊?他有龙阳之好?”
薛崇锦撇撇嘴:“我看不尽然,据说狄公还查出这些人贪墨敛财,还有些专门养来讨好各位夫人的。”
萧行雁轻笑一声:“这么说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钱权罢了。”
史书上倒是有记载,薛怀义以僧人身份主持寺庙事务,常借宗教名义聚敛财富、培植势力。
据说他还试图以白马寺为据点,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不过如今显然还没能发展这么壮大,便被查抄了。
如今他养得那些师伯,不过也是声色犬马的人物。
薛崇锦赞同地直点头:“可不是,如此一来,更显得……可贵了。”
萧行雁回忆了一下武曌后来的新宠,好像是叫沈南璆,还是个太医。
她莫名想起来一个熟悉的人:“新安,沈麦冬如今如何?”
薛崇锦:“还行吧,我也许久没见她了,据说如今还被擢升了,就是和她叔叔似乎有些矛盾。”
萧行雁:“她叔叔?”
“对,”薛崇锦斟了杯酒,拿起来递到嘴边:“好像叫什么沈南璆……”
萧行雁眼皮莫名一跳:“沈麦冬不是家中唯一的孙女吗?”
薛崇锦点点头:“对,不过据说沈南璆先天无子,她就成了唯一的传人了。”
萧行雁看着薛崇锦的态度,见她对这名字无动于衷,心神一动:“我听说他气质儒雅,性格温吞,这是真是假。”
薛崇锦顿时紧张起来:“你干嘛,你不是喜欢叶芜吗?难不成你喜欢的是这一挂?”
萧行雁:“……没,就是好奇。”
薛崇锦略略放下警惕:“大约是,我听说最近他得了外祖母青眼,想来也是不差的。”
萧行雁继续试探:“他怎么就得了青眼?”
薛崇锦斜倚在榻上,戳了块羊肉放在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据说医术不错。不得不说,他们沈家人医术是真不错,可惜了,沈麦冬……”
萧行雁皱皱眉:“沈麦冬怎么可惜了?不是刚升了职?”
薛崇锦叹了口气:“太医署那群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要我说,统统该把他们送到民间去磨练医术,省得整天勾心斗角,为难沈麦冬。”
萧行雁听到这话,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夹了块羊肉,放到嘴里狠狠嚼起来:“这群酸人!”
薛崇锦斟了杯酒,将酒杯推到萧行雁手边,懒洋洋趴在了榻上:“但没办法啊。这群人怕人高升,口中念着什么之乎者也,非说女子不得做这些事情。”
薛崇锦胳膊搭在额头上,语气有些疑惑:“你说为什么孔子说出‘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种话,居然还能被尊为圣人?”
萧行雁抿了一口酒:“原话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据说这里的小人也并非品德不当之人,而是不曾受过教化之人。养也是相处的意思。”
“虽然我也觉得这话有失偏颇,但后面被人可以曲解成这副模样……”萧行雁摇了摇头:“简直荒谬。”
“至于说他是圣人,我倒觉得不错。”萧行雁放下酒杯:“能在那样人人都不看好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何算不得圣人?”
其实武曌也是这样一个人,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反对的情况下,登上皇位。
薛崇锦轻笑出声:“我突然发现你果真能言善辩。你该去做言官的。”
萧行雁摇摇头:“我可做不了言官。每日一睁眼就是挑别人的毛病,这样的日子,过的可真累死了。”
“而且我也没有死谏的决心。”
薛崇锦睁开眼,微微侧头:“为何?”
萧行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眉目间满是笑意:“死一死,就为了让别人听你的劝,让你看起来有道理一些,这是什么傻子行为?”
“道理是不是拿命来说,是拿嘴来说的。”
“至于讲不通,那就不讲了。不理解,还不会尊重吗?”
尊重他人命运,再说别人后续发展成什么样,关她萧行雁什么事。
该做的都做了,但不听劝最后走向毁灭,又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与其在这种人身上讲道理,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薛崇锦不由得感叹:“好有道理!”
“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有和你相关很大的人做出这种傻事,甚至损害了你的利益,你怎么做?”
萧行雁沉思片刻:“看情况,损害不大的话,就由他去;损害大的话……”
“那就把人打晕,让他做不成就是了。”
“毕竟带上一个晕过去的人,总比带上把你往反方向拽的人要容易很多。”
薛崇锦沉思起来:“该杀就杀吗?”
萧行雁:“?”
她有提到过一个杀字吗?
暴力的古代人!
正在两个人沉默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似乎还传来点儿砸碟子砸碗的声音。
薛崇锦脸色一变:“谁砸我的场子?!”
她猛地坐了起来,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萧行雁不放心,也跟着一同出来了。
出了隔间,两人就看见几个人扭打成一团,周围人拉也拉不开。
其中一个声音高昂:“我就说!怎么着,你家做出来这种缺德事儿还不让我说啊?”
“你妹就是不要脸!谁家正经小娘子上赶着给人做继室?”
“我呸!”柳自成拽着这人的头发死死不放手,因为用力,脸上的表情还有点狰狞:“是你爹三媒六聘把聘礼抬到我家!说起来我妹妹也算得上是你正儿八经的母亲,我也算你舅舅!若是告去大理寺,也是你口出恶言,不孝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