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是你?”
宋且安收回迈出的右腿,后退半步。
这人衣色转为绯,头上的玉冠变为玄色幞头,无端换了身与早时迥异的打扮。
季昱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半刻,“幸得安娘良言,青川镇果真是人杰地灵之地,方得寻得此等好茶。”
“那自是郎君眼光卓然。”她无心听他恭维,继而再述方才之事,“不知季郎君在此品茶有无看到小乞儿?他方才在摊前驻停片刻。”
后又补充道,“可否告知其去向,定感激不尽。”
“季某只顾潜心品茶,从未得见。”
身前的季昱初手指放于桌上,漫然轻叩桌面,悠悠开口,“实感抱歉。”
早知此人如此不可靠方才就不该与他周旋。
她心里窝火,却还是耐着性子做好表面功夫,抛下一句感谢匆匆离去。
“不过若是乞丐的话,那就好办了。”
语调疏懒,似是轻描淡写随口一说。
单是这一句话便将宋且安留下,她退回原地,诚恳请教,“季郎君可否细说一二?”
“今日游玩时偶然路过镇南,瞧见几个矮旧房屋。与旁人打听才知是镇官可怜镇上的乞者或无家可归之人,便搭建此处让其暂居。”
季昱初把玩手中的扳指,笑问:“安娘在镇上定居多时,不会不知吧?”
宋且安确实不知,这些时日从宅院到铺子两点一线从未有过变数,她对旁的事兴味索然,自是不甚了解。
可怎能叫他看轻去?
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原是这个,那我自然是知晓的,只因心急过甚不慎忘记,多谢提点。”
“原来如此,差点以为安娘比我更像宜州的外乡人了。”
季昱初朝她的方向倾身,偏头调笑。
闻言她蹙眉,却不是为这出言不逊的话生气。
她知宜州乃定王沈霁川的藩地,物阜民丰、商贾云集,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但总归山高路远,很少有人提及此地事迹,就连地名亦鲜为人述。
可这几日此地像是活过来似的,直往她耳中钻。
先是那怪异的客人,再是眼前的季昱初....
莫不是二人为同一人?
宋且安眼神清亮,乍然想到这其中的关键,她走到季昱初身侧徒然弯腰靠近,盯着他脖颈处,然颈上无一物。
“安娘如此瞧我,难不成心悦我?”季昱初靠回椅背,眼神略带戏谑。
她置之不理,不信邪地顺脖颈往下看去,但那袍子又很是宽松,险些让她瞧见些平日里看不真切的东西。
罪过罪过。
宋且安在心中反思,猛地回身。可忘了自己腿上有伤,膝盖一软就往侧面倒下。
季昱初眸子猛然收缩,不及多想右手已伸出去。
眼看要拉住手腕时,她的动作更为迅速。眼尾瞥到他坐着的椅子,双手骤然攥住椅背,整个人挂在椅上,踉跄半步终于站定。
可那伤口被牵扯后疼得厉害,宋且安双手撑在椅背上,低头喘气,带着颤音低声开口:
“抱歉,没站稳。”
说话间,她的呼吸轻轻落他的颈间。
季昱初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随即收回眼里的担忧,语调闲散:“难不成叫季某说中了。”
宋且安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斜睨着他。
“我与你认识尚不如此茶陪伴之久,若是说心悦,我倒觉得季郎君更爱这儿掌柜,否则怎会一坐不起呢。”宋且安冷笑,指着桌上那盏清茶,“不如我帮你把掌柜叫出来好好聊聊?”
言终她慢慢往摊外走,行了大约百步,在季昱初不解的目光中扯着嗓子朝屋内大喊,
“茶肆掌柜的,你门前摆的桌椅怎被偷走了啊?”
喊完也顾不上膝盖的酸痛,撒腿就跑。
“哪个狗贼敢在太岁头上拔毛!”
茶摊掌柜提起捣衣槌杀出来,嘴里大声咒骂。
可左右观望,屋外的桌椅摆的整整齐齐,摊前仅留方才来喝茶的郎君愣在原地。他挠挠脑袋,觉得尴尬,赔笑道,
“也不知是谁家小童捣乱才叫小的没听清,多有得罪。”
宋且安在不远处树下看戏,扬首大笑。可季昱初迟迟没有动静,又觉无趣,拂袖而去。
无趣之人咬着后槽牙,从舌尖艰难的蹦出几个字,“无事,暮风,结账。”
隐藏在暗处的暮风从高出跳下,若无其事地掏出钱袋递给掌柜。
掌柜指了指高处,又看了看身前的主仆二人,满脸不可置信地接过二十文钱。
一个单单傍晚才来喝茶的郎君,一个凭空而至的小厮,好一对奇特的主仆。
茶摊掌柜暗忖道,活在世上如今就差鬼怪未见了。
“郎君,您脸怎这般红。”
边上的暮风收回钱袋,眼神略带狐疑。
莫不是被宋娘子气得?敢这么对郎君,天下怕是头一份啊。
季昱初始终维持方才的姿势,闻言站起身,扭头不语。
他轻咳一声,用手背重重擦过方才被呼吸拂过的地方,可更添起若有若无的痒意。
抬袖覆上颈侧,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接着这温度沿脖子往上走,似在耳垂位置点起一抹朱砂。
这些举动都被暮风看在眼里。
瞧瞧,把这舌战群儒的刑部侍郎气得话都不愿讲了。
“郎君,宋娘子毕竟是女子,咱们应当体谅不是?”他语气豁达地出声安慰道。
他在树上听不分明,便靠着那情景推测道:“况且方才您自始至终自己坐着,也不让宋娘子坐下歇息半晌,定是她觉的您不懂体贴。相当年我爹追我娘的时候,那是....”
季昱初缄口不言,拇指与食指捏住绳结把蹀躞上一个银光闪闪的牌子解下,随手抛给暮风打断说话。
暮风慌忙接下,展开手掌,手心上躺着块鱼符。
银质鱼符上方刻着季景二字,下方刻有四品上刑部侍郎的职位。
“不当说书先生可惜了。”季昱初语焉不详地往前走,顺带抛下一句,“去查事。”
今日是他疏忽,回京过后竟忘记取下鱼符。若不是一直坐下遮掩,以她的明锐断有发觉的可能。
想到宋且安,他眉心轻蹙,脸上闪过不自然。
身后暮风把鱼符揣进怀里,不多时轻松跳回树上,足尖点枝飞上屋顶,朝镇口奔去。
这边宋且安打算碰运气,循着季昱初给的线索往镇南走。
从茶摊出来后直直往前出坊市,空气中的凉意更甚,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双手扶住肩膀抱住自己,脚下步履依旧未停。
渐渐往南行,边上的行人愈发变少,行至大路尽头,身侧已空无一人。
她越走心下越没定数,开始怀疑起季昱初话中的真伪。
脚下的路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笃笃”的响声,均匀地敲在石板上。
可拐入巷子时忽地多出一声来,她原以为是身后的狸奴跑走的响动,可足音渐近,步调缓缓与她重合。
此人离她约莫百尺,宋且安不敢打草惊蛇,佯装镇定自若地取下头上的簪子,将簪头死死握在手心,靠在胸前。
悄顾观察地势,巷子没有任何岔路,单直直的道路延伸到巷口,想在这脱身绝无可能了。
巷子左右空无一物,唯有不远处停着辆木板车。
宋且安借月光仔细辨认,隐隐约约瞧见上面所装的是盖草屋用的黄土。她放慢步子靠近木板车,左手缓缓垂下,趁机抓起黄土。
待与身后这人距离二尺时,整个人向后旋身,利用转身的力道将手心的土顺势扬出,旋即右手反握簪子,想往那人脖颈刺去。
“好身手,可惜准头差点。”
他脑袋稍稍偏转躲过黄土,握住她的手腕,低笑着点评。
“季昱初,你跟踪我?”宋且安甩开他的手,随手把簪子插回发间,冷嘲热讽道,“怎的?适才吃亏就挑法子来吓人?”
他双手举起,掌心摊开朝向她,表示自己绝无此意。
“我只是怕安娘找不到地方,又觉我是个心口开河的小人罢了。”季昱初主动绕过她往前走,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本就疏淡,途中无言。此刻并肩走在巷中,脚下虽共踏一路却各有各的步调,心思各异。
宋且安用余光扫向季昱初,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收回了方才玩世不恭的神色,眸子不偏不倚落在前方。
视线下移,颈后淡青色的血管隐约透出,颈侧的肌肤上仍没有她要找到朱砂痣。
或许真是自己多疑。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路,未察身侧之人似笑非笑。
半刻种,两人在几间旧草屋门前停下,听见动静从屋内急忙跑出一个老朽。
可瞧见是陌生人时,试探性地开口,“二位是找谁?”
面前的两人看着并非是能接触的人,若是来找事的,那可就麻烦了。
“您这里有这么高的孩子吗?”宋且安在胯前比划,“大约七八岁。”
老朽抬手覆在鼻前,低低咳嗽几声,“二位寻错了,老夫这里没有孩童,还请回吧。”
宋且安略微迟疑,谢过后转身要走,边上的季昱初抬手拦住,对着老朽慢条斯理地说,
“若是如此,那屋内的的孩子又是谁?”
老朽满脸惊恐,骤然回头却没有看到人影。心想上当了,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孩子无父无母,老夫也算他半个阿翁,倘若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老夫替他向二位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