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看豆乳可爱,就舍不得放开它,在走廊里待这么久的。
喻声暗叹。
她没带钥匙,门却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自行打开,本以为这预示着江时虽被豆乳吓一跳但应该不生气,喻声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就目睹他在屋内酝酿一场风暴。
更可怕的是,风暴针对对象不是她,是她的小盆栽。
小盆栽可怜的叶子散落一地,江时的动作没有因喻声回来而停止,相反地,听到声音,他扯掉小叶片的速度还加快了不少。
一片、两片——
“停下!”
喻声急了,来不及把门关上,连忙快走两步,弯腰从江时手中夺回盆栽,心疼地摸了摸它所剩无几的叶子,“有话好好说,你欺负它干嘛?”
“你不遵守约定。”
江时把地上的所有叶子拢在手心,把玩着,抬眼凝视喻声,平静地说。
喻声不太习惯江时此刻的表情——
这副表情,和当时他提到离开母亲后的生活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但她也仅仅是不太习惯,并没有被吓到。
先不说他的指责毫无缘由,就冲着她辛苦养大如今被迫趋向凋零的盆栽,喻声也觉得自己的气势不能输。
“我什么时候不遵守约定了?”喻声顿了顿,低头直直对上江时的视线,又问,“破坏我的东西,是你遵守约定的方式?”
江时气极:“约定好的客厅归我,你却要把那个白色的玩意儿放进来!”
“……你说豆乳?”喻声觉得江时的脑回路很诡异:“我什么时候说把它放进来了?而且就算它进来了,和客厅归不归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了平时要照顾它!它进来了,客厅我还怎么待?”
喻声在脑海中理了一遍,终于明白江时这股怨气是打哪来了。
她确实向舒云繁提了平时可以帮忙照顾豆乳,话说出口的那瞬间也确实忽略了鬼对狗会很敏感。
如果豆乳真的进了她家,客厅是必经之地,江时不可能不受波及。
得知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喻声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那你不觉得,它孤零零待在家的话很可怜吗?”
“哦。”江时一脸冷漠,“你就不觉得我也很可怜吗?”
“……”
喻声很想回答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但很明显这不是个好答案,此时的江时比起豆乳更需要顺毛,“它也不会常来,它来的话你就先去六楼,只要它走了,剩下的时间客厅都是你的。”
江时完全没有被顺毛到:“喻声,到底是它帮你驱鬼还是我帮你?”
言下之意就是:他是大功臣,豆乳只是吉祥物,谁更应该先做出退让不用说。
喻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提醒我了,我觉得它驱鬼也挺有用的,你说我要不要也去养一只?”
她又瞅了眼手中的小盆栽,慢条斯理地说:“反正小狗应该不会故意破坏我的盆栽。”
“你!”
江时气结,盯着手中的叶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头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喻声盘腿坐到江时面前,虚靠着沙发,原本有些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她把盆栽放置一边,放置的时候颠簸了下,盆栽的枝晃了晃,光秃秃的。
“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刚才在走廊,你怎么知道十字架是对付吸血鬼用的?”
“……”
“你不说我也知道。”喻声笑眯眯地说,“我在那篇文的结尾写到的,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这个题材,最后还是偷偷看了吧?”
江时又沉默,良久,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写得好吗?”
江时这次没有迟疑,快速地点了一下头,怕不够,又再点了一下:“我从很久以前——还活着的时候吧,就很佩服文笔好的人。”
“为什么要佩服?”喻声声音很轻,“痛苦是文字的养分啊,太幸福的话反而写不出东西来。”
江时微怔。
所以——
喻声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又继续往下说:“所以你放心。”
江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又被喻声的话说懵:“放心什么?”
“江时,我不会养其他小狗,豆乳也只是暂时的,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你可是我最珍贵的读者啊。”喻声眉眼一弯,“如果你实在害怕豆乳,它要真来的话我就多带它出门转转。”
——“反正我已经习惯被抛弃了。”
——“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他刚刚说的话。
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只是想安慰他。
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破坏她的东西、指责她、曲解她、因为认为世界很糟糕所以也把她往糟糕的方面想。
——她波光粼粼、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她漂亮、纯净的眼睛里,是如此丑陋的自己。
江时盯着喻声看了片刻,这样想到。
鬼是空洞的、没有心跳的怪物。
可为何被掏空的一片毫无波澜的平静中,仍有什么在不停摇摆?
喻声看到江时呆坐着,没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软乎乎的、冷冰冰的。
不是电影男主角的脸,是江时的脸,反而感觉更好。
江时被烫了一下,才蓦然回过神来,他慢吞地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江时把放置一旁的盆栽捧了过来,手往上抚过,盆栽的枝又晃了晃,恢复了原先的绿,甚至更生机勃勃了些,原本安稳待在他手心里的叶片也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事后,他耷拉着,把盆栽递还给喻声,又再说了一声对不起。
喻声迟疑接过,惊讶得不行。
疑问从上次江时帮她清理掉身上的雨水时就开始种下,直至今日发芽。
她是这种体质,再加上从小在春华女士身边待着,神神鬼鬼的看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第一次见鬼有恢复新生的特殊能力的。
不过喻声也没多纠结,左右是因为她见的还不够多罢了,如今问题已解决,小盆栽也恢复原样,喻声的心情也跟着外面的天气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东宜的夏天天气就是这样,逼近中午时太阳还晃得人睁不开眼,热浪翻滚,蝉鸣不断,天空是水浆洗过泛白的蓝;傍晚时云吸饱了水,风一刮过,天空又变成沉甸甸的黑,喻声的心情紧跟着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原因无他,钱是真难赚。
喻声对着电脑屏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根据单主的要求改了又改,这已经是第五版了,对方仍不满意,在最后一版的基础上又抠出了一堆第一版就存在的小细节,让喻声改第六版。
喻声只收了一天的饭钱,却要在这一单上花费两周的时间不止。
喻声从上大学起就在接稿赚钱,兜兜转转也好几年了,在圈子里也渐渐有了点名气,来找她约稿的数不胜数,可这么明显找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喻声打字:「这是我帮您改的最后一版了哦,您最后再看看是不是只有这些需要改的,没问题的话我就去改。」
很委婉,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喻声点击发送。
可对方不依不饶,噼里啪啦发了一堆过来:
「什么叫最后一版?」
「顾客不是上帝吗?我是看你主页一条差评都没有才来约稿的,没想到这么不耐烦,好评都是刷的吧。」
「你要不想改就把定金退给我,真浪费时间。」
退定金?
原来这才是目的。
喻声被这么无赖的行为气得不轻:「如果您真的看过我的主页,就应该能看到简介写着可修改三次,也是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让您改到了第五次,如果您现在想终止交易,错不在我,定金不退,视为跑单费。」
她想过的最恶毒的行为,也只是在一大段后再加上一句:「我觉得您实在不太适合约稿。」
两分钟后,喻声看着对方发来的、铺满整个屏幕的对话框,才觉得自己最后补充的那句实在太过礼貌。
喻声从小到大,都不擅长跟人吵架。
高敏也好,嘲笑她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同学也好,谁都好,和他们吵架太累,只有自己保持长久的沉默时才会收获施舍般的善罢甘休。
如今也是这样。
屏幕上的文字疯狂地往上滚动着,喻声沉默,嘴也动不了,手也打不了字,只能试图像很多次那样得到对方的善罢甘休。
如今却不同。
接稿软件有已读机制,对方把喻声的已读不回当作挑衅,语言表达更加地赤裸裸。
有一只手从背后往前捂住了喻声的眼睛,不紧、带茧、透明。
傻瓜。
那只透明的手能遮住什么。
但喻声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却在害怕温热的眼泪会弄湿他的手。
心里想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口。
“没事。”江时放软了声音,“别怕。”
视觉被关闭,听觉就会被放大,杂音不断中,喻声听见江时叹气,嘟囔着这怎么操作,死了100年的人再接触新鲜事物真的很不容易;听见他絮絮叨叨,说怎么不会像保护盆栽一样保护自己,遇到这种人就像早上反问我一样反问回去就好了;听到他过了很久之后说,喻声,睁眼。
想要记住的瞬间太多了。
可这些瞬间通通被眼泪泡过、发涨,直至模糊不清。最后能留存长久的,也只有那句别怕,那句睁眼,那天的天气。
雨没有下,风还在,天气晴。
喻声在被风吹乱的心跳声中缓慢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