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丹老板，这就走啦？”
司巧远远看到两人站在帐篷前，好像在说话，上前随口一招呼，没想到两人极不自然地互相退开半步。
他也没多想，依然笑嘻嘻地问：“丹老板，下次再见，我们是不是就已经进城了？”
丹小瑜被他提醒，顺着话头道：“正是。万胜班驰名江湖，京城里很多班社和艺伶们，都等着你们呢。”
不但要看看实力如何，还要试试行事如何。
一步踏错，就有可能通过花间小钞，传遍整个大梁城。
黄显今日不知舆论为何物，将来定然要在这里吃亏。我又何必长久地愤愤不平？
今天在这里警告他，倒也是多余。
以后，教他学规矩的人，多了去了。
丹小瑜心里想着，面上就退去厉色，展开了眉头。
司巧笑道：“天色不早，也别急着走啊，刚好留下吃个晚——饭？”
黄显把手藏在袖子里，狠狠捅了他腰眼一下子。亏他机灵，闪身躲过去了。全程挂着无比真诚的笑，倒是没变。
尽管丹小瑜对他们万胜班上下都有怨气，没心情多做寒暄，但司巧这态度热络，让她稍稍平复了情绪。挂着淡淡笑意道：“不了，回去有点事，今晚还要上戏。”
“悠悠今天也忙，没空出来送送你。改天等我们在京城里了，再请你来玩啊？”
“好，改日来叨扰。”
//
把丹小瑜送走了，司巧才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打量黄显。
“说说吧，刚才闹什么矛盾呢？”
“谁闹矛盾了？”黄显不承认。
“得了吧，这能瞒得住人？”司巧撇撇嘴，“两人并排盯着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脸色蟹壳青，神情活像雷公电母，一张嘴，恨不得口吐霹雳。”
“让你说得这么夸张？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我也很好奇，你俩究竟又在吵什么，这才问你呀。”
“行，你愿意听，你给评评理。”
黄显拉着司巧回帐子去，把刚才两人你说什么，我什么反应，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一直讲到：“她就说我没诚意，没必要再说下去，站起身来就要走。这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你。”
“我勒个老天啊！”司巧感叹，“你给我个准话。”
“你说。”
“小宝咂，这么明显是咱们的问题，你还跟她杠？我不明白，究竟是你觉得自己占理呢？还是觉得她这样找上门来，让你面子受损，这才死鸭子嘴硬杠到底呢？”
“我当然有理了！”黄显大声道，“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说这消息是万胜班传出来的，她就横眉毛竖眼睛找我问罪？”
“那你倒是查查，是谁走漏的消息？或者查查没有这事，你再耍横不迟啊！”
“我自然要查！但是，不能在她面前查！”
“这就奇了！为什么！”
“那我问你，这万胜班，是谁的？”
“你的啊。”
“还有呢？”
“哦，还有我和悠悠的。”
“还有呢？”
“还有？”司巧不明白了。
这时候，刚好是各个帐篷在烧火起灶的时分。整个驻地一片喧闹，热烘烘的烟火气，夹着欢声笑语，一阵一阵往人耳朵里钻。
黄显侧耳听了一会，长长舒了一口气。
“巧哥儿，你听听。咱们班里，有这么多人了。”
司巧不明所以。
黄显道：“你难道忘了吗？那些断了传承的绝佳技艺和流派，那些快要解散的小班社，那些没有一席之地的游伶……我们万胜班，就是这些零零碎碎，拼起来的。
“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在我万胜班里，还被外人颐指气使。无论私底下怎么查证，最后又怎么处理，也轮不到教坊的人来教我，使唤我。
“既入了我们万胜班，从此便要旗开得胜，再不受一点委屈。”
司巧瞥他一眼，道：“依我看，可不是这样。”
“依你怎样？”
“我看是你自己，受不得一点委屈。看丹老板这话音，像是在说你管束不严。所以你发了火，不顾江湖规矩，死杠一通，把人气走了。”
“也有点……”
“好，那我就把今天这些事告诉悠悠去，你等着悠悠治你吧。”
“哎！”黄显急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怎么能煽风点火呢！”
“事实不怕人知道啊。你跟丹老板杠，是不是确有其事？那早晚会被悠悠知道嘛。不如我今天就告诉她，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黄显无奈：“你是在这等着我？”
“没错。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你是不知道疼。”
“这有什么好疼的？无非悠悠扣我的分例银子呗。”
“哦，你不怕，那我放心去告诉了。”
“别别别！”黄显急忙拉住，“巧哥，我错了我不杠了。”
司悠一定是全向着丹小瑜的，若是听说他又把丹小瑜给惹了，定然比丹小瑜本人还生气。
大笔一挥，扣起分例来，定然是毫不手软。
不仅仅是银钱缩减，还有伙食费用，车马配备，行头购置……
她们这些管吃穿住用的小手，但凡紧一紧，就能让人喘不上气呀。
事到如今，不低头能行吗？
黄显委屈巴巴。
司巧剜他两眼：“不抖机灵了？”
“不了不了，听巧哥的。”
“事到如今，你都把人得罪够了，只好查查清楚是谁……”
司巧话还没说完，帐篷外就响起乐舞班主焦倩捏着嗓子故作娇滴滴的声音。
“大班主？在吗？我进来啦？”
黄显和司巧交换了个眼神。
“嗯，在。”
他怎么这么倒霉？丹小瑜那边还没解决，这边又有一桩公案。
“哎呀，司副班主也在啊？”焦倩嘻嘻哈哈往桌边走来。
她方才练胡旋舞，身上还穿着套异域风的纱衣和裙裤。汗水散动香氛，又随着纱带飘扬，充满了整个帐子。
“大班主，你再考虑考虑嘛！”
“不考虑！”
黄显快要愁死了。
这姑娘，围追堵截他有大半个月了。
别看焦倩生得风流娇艳，为人却是一根筋。自从跟黄显表白心悦之意，却被黄显拒绝以来，隔三差五就再来缠他。
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乍看确实令人喜爱。可黄显从小就不爱她这类憨直泼辣的性格，喜欢温柔体贴的，就把这话拿出来，再三拒绝。
可是，这样的婉拒，听在焦倩耳朵里，不知怎么的就变了味。
“大班主上次说的，我可都记着呢。你说不喜欢我原先那性子，我回去琢磨了好几天。是不是我改了，你就喜欢我了？”
这么说着，一阵香风飘到鼻尖。
焦倩上半身都趴在了桌案上，浓密的长睫毛啪啦啪啦地眨巴出星光来，都落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殷红的脂膏敷在嘴唇儿上，说着话，一开一合，晃得黄显满眼都是散碎的红点点。
“大班主，你看，我这样子，温不温柔？”
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
可俗话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姑娘究竟是哪里想不开，怎么就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啦？
“这不是温不温柔的问题！”黄显头疼，“焦倩，我要是喜欢你，早就喜欢了。”
“不用太早，太早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焦倩十分开心，“我就问现在，我好不好看？温不温柔？你喜不喜欢我嘛？”
司巧在一边看热闹，黄显觉得更头疼。
“焦倩，你说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你真的改？”
“真的！姑奶奶，你明示吧！”
“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
司巧当场鼓掌，大赞：“妙啊！”
焦倩眉飞色舞：“那可不！”
黄显愁得都快滴出水了，赶紧扯起别的话题来，试图转移焦倩对于小情小爱的注意力。
“焦倩，我想起来，有件正经事问你。你从我案头下去，找个地方坐好，我们说话。”
焦倩不依不饶，扭扭小腰，眯着眼睛：“我要坐在你的心坎上。”
黄显权当没听见：“那个……你知不知道，教坊有个当红的舞伶，艺名叫水媚儿的？”
“知道啊，我师妹。”
“真的？”黄显和司巧顿时傻眼。
这案子破得，有点快啊！
那花间小钞上写的，可不就是“万胜班里，水媚儿的师姐”吗！
“那你认不认识什么‘花间小钞’的人？”
“花间小钞？听着耳熟。”焦倩总算是从案头上溜了下来，“是有个什么花间小钞供稿的文人来着，开始被我抢白了一顿，后来说问我些话，再后来说，可以让我红起来。别是个骗子吧！”
“不是骗子。”
“真的啊？不是骗我的？真的可以红？”
司巧赶紧解释：“在这层面上，是骗子。”
黄显趁机问：“焦倩，你还记不记得，这人什么时候来找的你，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焦倩扳着手指想了想。
“和别的野男人说过的话，我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来笑道：“但是和大班主说的话，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别任性了！赶紧讲清楚啊！”黄显已经不在乎被占点口头便宜了。
“那……那我再想想？”
黄显和司巧赶紧伺候茶点，两双眼睛前所未有地殷切望着她，无声催她多想想。
焦倩就一边想，一边说，顺序乱七八糟地把当天的经过复述了一遍。最后自己总结道：“后来，聊了会天，挺高兴的，别的就没了。大班主，你可不要吃醋啊。那矮冬瓜，又挫又丑，和大班主的差距，像土行孙和哪吒三太子一样，我才没有一点想法！”
黄显大叹一口气。
焦倩还得意洋洋的：“现在放心了吧？”
司巧觉得，再这么说下去，黄显非崩溃了不可。急忙接过话来，想引导她多想一些。
“焦倩，后来你们又说了什么？”
“没了啊，都是些过日子，练舞，这一类的鸡毛蒜皮。”焦倩一脸的满不在乎，“就是闲聊嘛。”
这么说，焦倩给水媚儿漏的底，还不止是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