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行山,位于大越国中部。
正是饭点时分,紫行山山脚下,正阳县的客栈里,炉灶中油水味儿与陈年的酒香一同翻滚,三两桌食客围着木桌说笑,小二的吆喝声、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
仔细一瞧,此间身着黑衣的两人正是谢玉与陈尘。
“陈尘,这么多人在这正阳县中,难不成都是上紫行山去的?”
谢玉坐在饭桌前,四处张望。
听见耳边说:“多数人应该都是,你仔细听听。”
自从练气以后,五感通达,她竖起耳朵,这个客栈中的各种声音尽皆收入她耳中,果不其然,她听到不远处那桌拼桌的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哦,你说这紫行山啊?那可是咱大越前三的宗门。”
“可真了不得!”一旁有人顺势搭话,语气里满是憧憬“我听你们的语气似乎很憧憬紫行山掌门?”
“那是!”最先开口的短衫大汉满脸通红,端起一旁缺了角的大碗豪迈一饮,酒气扑面而来:“还记得前年,正阳县久违地大旱,整年颗粒无收,全仰仗紫行山掌门一挥手,广施粥水,咱们才活了下来!”
“是啊,别说是百姓了,就连官府都说要为紫行山掌门立庙,说他是当世活菩萨!”
“那他答应了吗?”
“哈,哪能啊。”那大汉在旁一笑,“他只说了句‘折煞老夫’,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乃真善啊。”
闻言,谢玉抿了口茶,低声与陈尘道:“你说,这紫行山掌门是真善,还是伪善呢?”
此前他们所遇到的空城寨寨主便是这紫行山中人,不知为何,谢玉的直觉让她对紫行山提不起任何好感来。
陈尘替她夹了一筷子菜,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她撇撇嘴,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突然,一道声音从他们桌旁传来,只见那侃天侃地的大汉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坐在了他们旁边,“哎!你们也是上紫行山去的?”
谢玉警惕地看着他,“与你何干?”
那饮酒大汉,此时面上带笑,黝黑的脸庞上满是醉酒的酡红,上下打量着谢陈二人。
“哈哈,不过好奇。”他说:“这儿是去往紫行山的必经之路,再向东走三里路便能到紫行山山脚,在座的哪个不是往紫行山去的。”
那名大汉见她面上警惕之色不减,只好摇了摇头,放弃和她搭话,又蹒跚着去到下一桌吹水。
她回过头来小声嘀咕:“这正阳县人是不是太自来熟了些。”
陈尘但笑不语。
似是听到他们的议论声,站在边上打瞌睡的店小二做声:“客官您见谅,这人成天来咱这儿吃酒,什么也不干,就给这来往的人吹嘘紫行山。”
谢玉眼睛一转,“听你语气,似乎不怎么瞧得上这紫行山?”
小二耸了耸肩,“我是打外地来的,没经历过他们说的什么旱灾,只是这群修仙的没一个好东西。”
谢玉讪笑,不巧了,她和陈尘都是店小二口中的修仙者。
这店小二也是个口水多的,义愤填膺地便开始抱怨,“我是隔壁县的,每年不仅有朝廷那群酒囊饭袋来收税,还有些什么修仙者来收地盘费,根本熬不下去,我们就举家搬到了正阳县来。”
谢玉转头瞟向陈尘,眼中带着些不可思议。
这哪是修仙者,这不是地头蛇吗?
“我此前也有听闻,这地方的小宗门有些打家劫舍的风气,也出手镇压过几个,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根本无法铲除干净。”陈尘开口。
那小二接过话,“你也是修仙者?”
“算是。”
“那你可能帮我们铲除这帮强盗?”
陈尘沉默,半晌才道:“抱歉,我无法插手大越国境内的宗门事务。”
店小二神色复杂,扭头便离去了,嘴边低声道了句:“一丘之貉。”
谢玉端着碗,用那大碗挡着自己的脸,当作无事发生。
“有时候,这耳朵太灵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陈尘向来稳重的脸上也露出些许尴尬,“说得在理。”
“为何你们什么北天剑宗不能管这儿的事儿?”
“修仙者不应该以铲除奸恶为己任吗,管这么多条条框框?”
“许多人修仙的目的在于修长生,而非除魔卫道。”陈尘将空碗放在桌上,木桌轻轻摇晃,“这样的事儿,往后你还会见到很多。”
谢玉愈加沉默,“那你呢?陈尘,你修仙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我自幼生于修仙世家,”陈尘道:“最初修行,是家中传统,此后修行,是为了追求极致。”
“那现在呢,还是这个追求?”谢玉连番发问:“所以你才希望我能帮你渡过那个所谓的情劫?”
*
数月以前,他浑身是血,步履蹒跚地走在祁山山脚之下,手边拿着一把残破焦黑的长剑。
路过一个书摊,上边摆着《剑宗轶事》一书,三三两两的凡人围在边上,看着书摊老板。
“老板,这什么《剑宗轶事》讲得可都是真事儿?”
一人随意地捡起一本书来翻看。
老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金牙,“保真,我在这北天剑宗可是有人脉的,全是他给带的料。”
“切。”那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笑,“上面提到的什么掌门首徒,这修行速度也太快了,看着就是杜撰的。”
他的手指只在书页当中,周围跟着凑来了几个脑袋。
二十四岁之时修至金丹修为,元婴之下无人能敌。
三十五岁结婴,于北天剑墟中得本命剑无尘。
三十八岁渐入人剑合一之境。
四十五岁化形,百岁合体,两百岁大乘,再进一步便是渡劫飞升。
这便是掌门首徒的实力,掌门虽为他的师傅,但早就被他的修为超越。
之所以仍牢坐掌门之位,多亏首徒没有夺位的想法。
据传闻,此人冷情冷性,已然娶本命剑为妻,成日疯疯癫癫,一有空余便去剑宗道场论剑。
曾创下一月未歇,连斩百人的记录。
两人一路从南水县赶来,谢玉秉承着吃陈尘的、用陈尘的原则,一路好吃好喝地来到了紫行山山脚下。
众人看着这白纸黑字的记录,一阵唏嘘。
“这也太假了……”
老板自信一笑,“诸位一看便是外地人吧,没听过我们剑宗掌门首徒的事迹也是正常。”
“你们且去问问县上百姓,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儿!”
几人在街边如火如荼地讨论,人一圈又一圈地围上去凑热闹。
一听,原来是几个外地人在聊着北天剑宗大弟子的故事,又一脸无趣地散开。
忽而,一个血人闯进他们的视野,路人被吓得赶忙往旁侧一躲,给他让条道出来。
血腥气在大街上弥漫,随着他的前进,血液渗入地面,一路拖行。
“这是何人?”
“不知,这也太恐怖了吧。”
他艰难地拖着步子向前,剑尖触底,撑住自己那残破的身躯。
一阵风过。
“砰!”
他倒在大庭广众之下。
“来人啊!”
“救命啊!”
“死人了!”
祁山山脚之下乱成一锅粥,街上聚集的人群脚步声交错,人头攒动。
远处,三位穿着北天剑宗弟子袍的修士火急火燎地赶来,步履匆匆。
他们三人合力,将那倒地者抬起,才见血人腰间别了块北天剑宗玉牌,落在地上的黑剑正是……
“无尘剑!”一人惊呼。
“是大师兄……”
“快,快将他带回宗门去!”
三人将腰间剑取下,踩在剑上,不过瞬息便消失在了百姓的视线当中。
徒留县里的人们对着地上那滩黑血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做声。
忽然,书摊前那拿着书的外地人颤巍巍说道:“刚那群修士唤这个血人什么?”
旁边瞪大了双眼的人下意识接到:“大师兄……?”
“这可是书上所说的大师兄?”
“应当……”书摊老板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惊疑不定,“应当不是。”
他咽了口口水,“他们所说的应当是别的大师兄。”
看热闹的百姓散去,又过了一炷香,官府派人上街将这地上血迹用水冲去。
这事儿便成了少有人提起的街头逸闻。
然而,无人知道,这血人正是北天剑宗掌门首徒,众弟子口中的大师兄,陈尘。
他被人救上北天剑宗,经过几天几夜的诊治,勉强吊着性命。
他坐在一张轮椅之上,在竹林中望向迟暮的夕阳。
一阵脚步声响起,白发苍苍的老者缓步移至他身后,负手而立,与他同看那一抹夕阳。
两人一坐一立,直至夕阳彻底落下。
老者问:“你可后悔?”
陈尘答:“追求道之极致,弟子无悔。”
老者叹息:“我不如你。”
而后又是凝固的沉默,在晚风送来老者的下一句话之前……
“你可知,为何云天境至今无一人升仙?”
“师傅请讲。”
“昔时,罪仙被贬云天境,修为尽失,作凡人之躯。”老者眼中尽是彷徨,“贪、嗔、痴,乃是凡人执念,也是吾辈无法抛去的本性。”
陈尘面上淡然,但手边仍抚摸着那放在膝上的一柄长剑。
恍若回到了最初登上祁山,师傅与自己论道的场景。
“然而,罪仙被贬皆因他们心存欲念,这也意味着,若要成仙必然要摒去七情六欲。”老者说:“这百年来,我悟透了,云天境人没有成仙的可能性。”
“这是仙人给我们的惩罚。”
“那为何云天境中会有天道,会有天劫?”陈尘问。
“所谓一线生机,不过虚妄。”老者道。
陈尘笑着仰头,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流转。
见他仍不知悔改,老者摆头,胡子在风中摇曳。
他深深地叹息,一手搭在陈尘肩膀上,“你修为尽失,日后你待如何?”
“便做个凡人吧。”
听他这番话,老者不再言语,一如来时,又默然离去。
在他离去后,陈尘将残剑举起。
这剑与他共度天劫,本已残破不堪,重新清洗之后,将将恢复原样,只是不见灵力流转的光泽。
在寂静的夜色之中,陈尘一手推着轮椅前行,一手挥剑,意随心生,剑剑破空。
待到力竭,他坐在轮椅上沉重地呼吸,终于意识到,对于剑道的追求在数百年之间,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
所以,不是做个凡人,他本就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