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流似脉络一样逆着地心引力向上流动着,中心高塔像是棵年岁久远的古树,不断从地底汲取养分,以这些纯净的不同于长城光污染的荧光蓝色向上传输着,而每一层整齐排坐对着电脑或纸张工作的成员就像是一粒粒植物细胞。
层与层之间相敬如宾互不干扰,甚至不熟到在高塔之外的街上相遇也无法认出的程度,却又链接紧密,成千上万的信息顺着蓝色的电光向上传输,层层筛选,最终去往它该去的位置。
轻而稳的皮鞋声在键盘和翻页声中响起,并不突兀,反而因为太小声大部分人都没有发现年轻而又俊俏的军官单手托着军帽贴墙走向电梯。
“嗡——”
闷声响起,电梯在一楼落稳,年轻军官拾步向前,在看似透明时则多层防爆防弹材质嵌合而成的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如松柏般的背影转过身来,用他那张几乎一眼就会被人牢记的面孔正视前方,而后随着电梯上行不断垂眸。
大家在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原来是他。
——那个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的晏中将。
每逢进入天黑后的次日早上九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中心高塔一楼,一身军装,有些长度的头发用发胶一丝不苟地打理过,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以及那双稠丽的眉眼。
虽然眼神既冷漠又狠戾。
中心高塔一层几乎是以往政府功能的集合体,十二个区块各负责对接十二座关隘政府,但他们不负责决策基本只负责上传下达,像是十二关隘政府在中心高塔的投影,这样的活计一般由那些被获准留在温室的民众的家属报名选拔,女性居多,所以每到这时候她们都会停下手头的工作朝这位帅气的中将投去爱慕或欣赏的目光,即使对方眼神冷漠又狠戾——很大程度是因为她们过于赤裸的目光,但女人还是要看些这东西才能讨生活啊。
于是她们看得心安理得。
而晏几声此时按下的五十一层几乎可以说是特派处,专门让他们这支特殊小队办公。
中心是一根巨大光柱,有许多集成电路汇聚一起,光柱内有一功能仓,可以完整复制人脑内的记忆并成像,他们小组五人完成作业后就会来这述职,将关于“方田”——温室高层暂时对异世界的命名,因为在他们重明小队,尤其是晏几声的不断尝试下发现异世界并非广袤无垠的真实世界,相反它是有边界的,并且再不断求证下发现每个世界几乎都呈现出一个长方形的边界,这样的世界有大有小,但比例几乎是一样,都接近1:3。
因此温室用古时人们对矩形的称呼“方田”来暂时对其命名。
晏几声放下帽子,长腿一伸坐进功能仓中,等蛋状的舱室完全合上,方田内的一切开始在光屏上出现,他偶尔动动扶手上的手指,光屏立刻接收到对画面进行调整,在他的视角里,刚到教学楼之后他就在走廊走了一圈,确认里面的老师和学生都是普通人之后绕去厕所,虽然只是例行摸查,但厕所和教学楼的不和谐足以让他警觉。
果然关上厕所门没几秒钟,隔壁间就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问他有没有纸。
他嘴角微动,心下了然。
——出于习惯,他检查了所有的坑位才进的现在的位置,而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外面没有脚步没有开关门声,隔壁是什么可想而知。
摆在他面前的是餐巾纸和红卡纸。
对比王飞他的确运气还不错,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从王飞说的草纸和红卡纸的说法,他大致猜到了这是个三张纸循环的规律,也在后面冯羚和戴弎在厕所门口讲话的那次证实了这一规律——他手里有两张餐巾纸,这也是为什么轮到李宇的时候他面对的同样是红卡纸和草纸的选择。
画面一点点呈现,他在放学的时候正好走在李宇旁边,轻飘飘留下一句:“或许我该和他们说一声我也在厕所里拿到了纸”,看似自言自语却给了李宇在第二天看见王飞死了他没死后冲向厕所的莫大勇气。
他需要知道红纸的死法,也需要确认拿了红纸之后会统一递上来餐巾纸。
冯羚和戴弎相继出现在屏幕上,他偶尔动动手指,补充其他人的经历,因为并非他亲眼所见的画面机器难以提取,只能以模拟的方式进行演示,最终画面停留在冯羚微微偏过头,却固执地没有看他,只留下那对称的两粒小黑痣和他对望。
约莫一小时的时间,出来后晏几声走去自己的办公室,中心高塔是常规的圆塔状,越往上越窄,他们这层已经靠近顶层,周围几间办公室环绕在中心光柱外月末十几米的地方。
在这样网络信息并非完全安全的特殊时期,他还得手写一份述职报告,然后交去五十九层。
五十九层。
空旷的一整层,除去几个会议室外全是总指挥官的办公区域,正前方的桌案前,一位光是看头顶都十分威严中年男性低头看着报告,良久,他抬起头,露出那张与面前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孔。
“你在‘方田’里遇见冯羚了?”晏司令把报告放在一边,稍用力地用手指按着眉心,问。
“是的。”
“……”面对儿子没什么感情公事公办地回答,晏司令欲言又止,最终嘱咐:“在里面多照顾一下她。”
“别整天把你那张臭脸摆出来,下去吧。”
晏几声点头,不带一丝留恋地走了,看上去就完全没有把他最后那句话放在心上。
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看着他那三分像自己七分像他老婆的脸,一边觉得白瞎了老婆的美貌,又庆幸不是七分像自己,不然等于一天天看自己的臭脸。
晏几声的到来让晏司令短暂放松片刻,之后他好不容易揉开的眉头又紧紧皱上,面前屏幕上来自密码室他老婆转发来的邮件,上面写着:47层十二组六十七人,共有十二组十四人收到这封邮件,其中我的私人邮箱也出现了同样的内容。
“V V U I I I I I I U!”
“高度重视,让褚源跟踪溯源,加速破解。”
电话铃响的时候冯羚正戴着电焊面罩在那噼里啪啦地“医治”新捡来的人工智能管家,她给它起名叫“甜甜”。
甜甜刚捡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常规的人工智能长相,大大的脑袋圆圆的手脚,光屏上闪烁的蓝光灵动俏皮,顶多是因为被废弃外壳有些磨损,也在冯羚的一通打磨下完好如初。
只是……成也冯羚败也冯羚。
这类人工智能管家有它们专门的服装售卖,配上系统上修改性别,它们完全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被改造成任何模样,可惜甜甜遇上的是冯羚。
顶着一头钢铁材质的脏辫,穿着百衲衣一样东一块布西一块布毫不考虑色彩搭配的斜肩短裙,眨着蓝色的大眼睛一脸懵懂。
戴弎锐评:你为什么不给它改个性别然后再去垃圾场给它捡点衣服呢?
冯羚理直气壮:谁说女生一定要用粉色?别搞这些刻板印象!
戴弎一脸便秘,很想说:那也不能让它顶着这副模样一直用小男孩的声音说话啊……
听到电话这头噼里啪啦的动静,那边似乎有些犹豫,好在冯羚很快摘下了面罩,拍了拍被改造成太阳能蓄电池两用的甜甜,声音清朗地问:“你好,请问什么事?”
甜甜被拍得弹了弹,眨着它灵动的大眼睛打量它的新主人。
“是冯羚冯小姐?我们是鹑尾关和鹑火关交界的一片,听说你便宜承办收尸火化,不知道这片你来吗?”
“十公里内一口价200元,超出的按每二十公里150元往上加,三百公里以上可能需要跨天作业,需要包饭且不能催我。”
那边沉默片刻,似乎是算了一下距离,然后答应下来。
新时期货币膨胀不少,此时的200元估计也就早时50元差不多的消费能力,冯羚觉得自己价格给得很良心,在收到对方发来的地址以后就抱上自己的头盔,把甜甜扔在家里骑上自己的小电驴往目的地去收尸。
鹑火关地靠东南,鹑尾关则是在正南偏西点的位置,二者之间有点距离,肯定是远超三百公里的,但就那地址上显示的位置而言现在出发天黑前应该能到。
于是长城之外资源退化的黄沙地里,一束又亮又直的远光灯似流星一般撒腿前驱,冯羚一身装备齐全拧紧油门,就这样骑着她改装的油电混动小毛驴扬起一阵沙尘。
鹑尾关和鹑火关外的长城乍一眼看去没什么特别明显的分界线,都是歪七扭八造型奇特的钢铁违章建筑随意拼接,此时在夜里闪烁着各种颜色鲜艳的光污染。
楼下阿嬷曾经解释说这些光其实是一开始人们在长城外讨生活,面对混乱的黑夜白天需要一些亮色来提醒他们家的方向,同时鲜艳的颜色也为长城漫长不知尽头的黑夜增添了一些盼头。
反正冯羚觉得挺好看的,沿途甚至发现了一种奇特的绿色,带着些许土石的颜色但又透着点蓝。
果然在大约温室六七点的时候,冯羚一捏刹车,确认此处已经和导航上的小点重叠后摘下头盔,甩了甩有些贴脸的长发,利落翻身下车。
“唔……黄紫粉蓝四种颜色旋转灯边上的楼梯上去三楼,左数第四个门,第四个……”她一边确认一边找门,因为长城的建筑实在是违章,就像冯羚她家是个窄长甬道型的足足占了两层半的楼高,那么原来二楼三楼的人可能到她这就没有邻居了,而建在她楼上的人又要自己在她家外面搭好几根钢筋水泥柱做地基才能摆脱和冯羚一样住这么条条里的命运。
“哐——”前面的门突然向外打开,吓得冯羚一怔,异世界的后遗症让她今日有点听不得这类动静,然而门里走出来的人很快又让她皱起了眉头。
晏几声仍旧是那身笔挺军服,微微低头从门里走出来,不去中心高塔汇报的日子他的头发抓得稍有散漫,几缕碎发自额侧垂下,一双好看的眼睛也在第一时间看向冯羚。
而冯羚却没回看他,目光只是有些执拗地落在他脖颈侧面只露出来一颗的小黑痣上,还有一颗的位置她也很清楚,就在他被风纪扣遮住的,锁骨上方不超过两厘米的位置。
很快,她皱着眉不掩嫌恶地偏开视线。
“呃——?”跟在晏几声身后迟了几步出来的竟然是高兴还有另一个中年女性。
“杨小姐?你是冯羚?”
“嗯,上门取尸远程代烧。”冯羚往前一步,嘴角挂上她招牌的营业笑容,高兴的视线在冯羚和晏几声之间来回,毕竟二人在异世界里见过,虽然都是用的假名但这么巧的再次相遇却是这幅画面,多少有点让人八卦。
但他还是让开了一点,说:“这是薛薛的妈妈,里面是薛薛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