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容朱

    是夜,亥时二更天,宵禁后的长安城东市陷在被风吹皱的柔软祥和中。

    该锁门了。容府的小厮佝偻着身子呵手,碎步跑到朱漆大门前,拉动大大的门栓。

    门外被风吹落在砖上的红灯笼正瑟瑟地抖着流苏坠。那是容府被摔在地上的脸面。

    世风日下。

    容家嫡出的大小姐在十七岁生辰前三日被退婚,这件事显然已作长安城笑柄。

    府内铺天盖地的红绸缎与绣球花,如今半拆半卸,让本该喜庆的容府硬生生变得凄清。

    容老爷愁上心头,缄默的在厅堂枯坐彻夜,银发在烛火的衬映下非但没能晕着温柔的黄,反倒更冷。

    妾室们费尽口舌心机也没能教人挪挪腿,眼看着容老爷愈发苦闷,她们没法子,只能去请容朱。

    就是容家今日天可怜见那位。

    这个在今日长安闺秀口中“风流”整天的女人,被迫于睡梦中清醒,披上衣裳出门去。

    来请容朱出山救急的杨姨娘看着眼前如同皎月流光般美好娴静,却蔫倒在门槛上打哈欠的姑娘,绣眉紧蹙。

    “睡睡睡,容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因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还睡得着?”

    嘴里虽然说着苛责的话,她却从袍子里伸出那双覆满薄茧的手,替容朱梳理被风吹乱的乌发,轻轻地别于耳后。

    容朱心头乱了一拍,将那双被风吹红的手拉到怀里,彻底醒神:“姨娘,我不是说了我没事吗?”

    “哪能没事?你本该十五生辰当日出嫁,只因周庭珺甚么豪言壮语定要入得金殿再来求娶等了两年,如今你十七将至,他却为了攀权附贵要娶别家姑娘退了你的亲事……”

    杨姨娘哀哀地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容朱明白,说这些安慰的话都是假的,他们容府颜面扫地才是真的。

    被退婚时她诚然一副不知所措,虽然容朱对于那位和自己定了亲的周家小郎君无甚情意,但婚事岂能说退就退。

    “为何?”

    当那人讲出退婚二字时,她不顾男女之防,将隔在他二人之间的帷幔骤然掀开,露出那张曾使长安少男少女争相投花的脸。

    周庭珺盯着她,恍惚地痴了痴神,遂有条不紊地解释道:“容姑娘,你我二人虽有婚约在身却并无真情实意,你曾说过,想嫁一位与你相知相爱的男子,我想我非姑娘良配,也该尊重姑娘的意愿,遂今日冒昧来访……”

    容朱怔了怔,木讷在原地,她像在听一个人婉转的绝笔。婉转是男人的说辞,凄凉的绝笔是她的处境。

    她说想嫁一个知心人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这番话你两年前为何不说?”容朱忍不住打断男人的发言,费解地问道。

    周庭珺敛目,不敢看她:“两年前,我以为我们会是金风玉露相逢,最般配的一对。”

    “两年后就不是了?”

    “或许吧。”

    容朱被他气得发笑。

    周庭珺循着笑声看她,在心底蓦然惋惜,他将错过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娇娘。

    他看着今日盛装打扮的容朱,就如看西洋进贡来的大钟表里报时的木艺鸟儿,刷着石榴红的漆,雕刻精美绝伦的纹理,玲珑小巧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拥有独一无二的风韵。

    眉如新月,目含秋波,月眉下三寸处的朱砂痣点亮了她,似白玉盘上玲珑剔透的一颗相思子,这副皮相便就此有了魂。

    艳若榴花般张扬,明如朝阳般璀璨。

    这般不可方物之人,此时却沉静如水。可要是细瞧,她眸子里还压着一份灵动与跳脱让人险些忽视,似乎在等着冲破囹圄。

    他爱极这张面孔。

    尽管他不喜欢这样无趣,风评又颇有微词的女人,也不再需要攀附容家的权势。

    周庭珺有更好的去处。

    他想短暂地放弃容朱,等他功成名就,便来娶容朱做个侧室——反正他这一闹,又有谁敢来提亲呢?

    “……”

    “容朱?容朱?姨娘同你说话呢,你快去劝劝你爹罢,这都坐几个时辰了。”

    她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杨姨娘焦急的目光锁在她身上,她又想起周庭珺的眼神。

    那样露骨地黏着她,那样势在必得,那样冒犯,处处都透着小人得志的样子,惹得她作呕不已。

    容朱颔首,拍拍姨娘的手背,给她下了一剂定心丸。

    “我这便去,姨娘放心罢。”

    嘭。

    话音刚落,匆促跑来的婢女撞于门上,胳膊与木头的撞击声吓了杨姨娘与容朱一跳,二人同时朝声源看去。

    撞疼的婢女来不及揉伤,只能委屈地望向大小姐,如山崩石裂地哭道:“姨娘、小姐,老爷在前院儿晕倒了!”

    杨姨娘闻言双眼发黑,踉踉跄跄地后退,若非容朱在背后,她大抵就摔在地上不省人事:“哎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更天。

    容朱在打更人一声“平安无事”中如烛台上的火芽儿般,晃了晃愈渐单薄的身子。她倦怠地坐在床头边,守在容老爷跟前。

    “玉珠儿,玉珠儿……”

    容老爷口中念着什么,兀的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他在空中抓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抓到。

    容朱看向病榻上形如枯槁的父亲,难过地抚着他的手臂,将手递过去,嘴里呢喃似念叨回应着:“玉珠儿在呢,玉珠儿在呢。”

    容老爷听到女儿的声音,旋即安静下来,病得昏昏沉沉的,还要竭力装作清醒地道:“他竟然敢要我家玉珠儿做小!如此厚颜无耻,早早走了才好,别耽误我的好女儿!可怜咱家男丁稀薄,爹不争气,你阿弟又体弱年幼,不能为你撑腰……”

    玉珠儿是容朱的乳名,是容老太太还在世时给她取得。

    往事作烟尘散。

    她听着父亲的话,竟哽住,鼻头一酸险险落下泪来。

    府医说容老爷这是急火攻心,要卧床休息才行。她以为爹当是为容府脸面扫地所忧心,却不想他是为周庭珺说的话而愤慨。

    容老爷只是个五品小官,但胜在家里靠山大,族兄乃是那鼎鼎大名的晋国公。这般家世,常人必定不敢得罪,甚至抢着巴结。

    周家并非名门望族,能让周庭珺不计后果,退了容朱亲事的原因,一定是另有高枝。

    晋国公府多大权势,谁愿意得罪。

    容朱大梦初醒,能让晋国公府和解的,只有晋国公府本身。

    她记得,晋国公府上的七小姐比她小了两岁,已是适婚之龄。

    周庭珺来时穿着袭银纹月白大氅,头顶白玉冠,衬得其流光溢彩,如皇宫宝殿里剔透的琉璃高杯般映人。

    周家买不起,也用不起。

    但新科状元郎用得起,晋国公府未来的女婿用得起。

    容朱当时便已明了,自己是替别人做嫁衣。周庭珺曾借着她未婚夫婿的身份,与晋国公多有往来。

    她尝到一种声嘶力竭的无力感。

    娶她不过是为了借晋国公府的势,娶晋国公府的姑娘,可以直接拥有势…

    “你定要如此,我无话可说。”她与周庭珺讲道。

    可周庭珺却言:“我明白,你一介女流被退了婚必定受人非议。我亦有愧,若你愿意,我便去恳求晋国公让你与七姑娘一同出嫁。”

    “你怎娶二妻?”她蹙眉发问。

    然周庭珺对答:“一妻,一侧室。”

    话已至此,容朱哪里听不懂,她只是没想到:“…你要我做妾?”

    “你难道想让国公爷的女郎做妾吗?”

    容府实在不大,比起晋国公府玉阶彤庭,容府不过水榭楼阁的清丽雅朴。帷幔撂下来,遮住周庭珺的脸,容朱眼前是泛着白的朦胧。

    那样的白,把他脸上的虚伪与狡黠藏得彻底,留下笑容单纯的模糊与美好。

    嘶啦——

    这虚伪与美好都被容朱抬手撕个粉碎,笋瓣一样的手指迸发出的力量惹人惊奇,吓得周庭珺有些惶恐不安。

    婢女在容朱作势要抽周庭珺时大惊失色地拉住了她,容朱高声地宣骂又引得下人们纷纷围过来。

    “三教九流家出来的东西,也配教我做妾?当年我爹高看你一眼,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你祖坟冒青烟换来功名,如今又想一跃成为晋国公府的女婿,怎么也不问问自己吃不吃得下!”

    她骂得难听,是被激恼的兔,张着并不甚锋利的牙齿想去咬人,却也都只是徒劳。

    “你不知好歹!长安谁人不晓你容朱泼辣跋扈,现如今除了我,还有哪个男人要你?”

    周庭珺恼羞成怒想戳她脊梁骨,用风言风语的利刃来摧残这朵盛放的石榴花,却见石榴花开得更娇更艳,要把牡丹比下去。

    “把攀权富贵讲得如此凛然,你脸皮三层都不多。你我几年不见一面,一见面又是退婚又是要我伏低做小,还要泼脏我泼辣跋扈?你不顾昔日恩惠偏倒打一耙,逼我末路,又何来脸面要我对你好眼相待?还不带着你的人,滚出我容府大门!”

    容朱挥起袖子,怒斥他为人下作,罗裙上丝线缝制的珍珠登时洒落一地,四散不见。正如她身为女子,屈指可数且不堪一击的名声与尊严。

    彼时容府流言四起议论这位落荒而逃的前姑爷是如何亏欠大小姐,可等一出容府大门,坊间舆论皆称是容家的大小姐泼辣难挡,逼走了周庭珺。

    容老爷明白,晋国公府铁了心保周氏,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身为父亲,却无法维护与发妻所出的唯一的女儿,他深感挫败,一下病如山倒。

    看着陪在身旁的女儿,他开口宽慰:“玉珠儿别伤心,会有更好的等着你的。”

    容朱并不伤心,她又不喜欢周庭珺。

    “你要是有哪家心仪的郎君,就同爹讲,爹亲自为你说媒。”

    容朱摇头,眉头锁着。

    有些事她难以启齿。

    其实她能这样将婚事看淡的原因,是因为她心里早就住了人。除了他,容朱与谁结婚都是痛苦。

    容朱展颜,低眉一笑,婉言谢绝了父亲,带着淡淡落寞地回答:“我看上的人,爹恐怕帮不上。”

    “玉珠儿,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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