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理似想到了什么,急刹住脚步,停在了寝殿门口。
他方才从伶影阁而来。
远观庆熙帝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陆理双腿顿时打软,似曾相识的一幕,伶影阁中死去的女子神情如同这般。
“诸位太医皆精通医术。”陆理满目通红,“务必倾尽全力医治陛下!即使世间至贵难寻之药,本王亦能寻来!”
“臣等自当尽力而为!”
陆理急声道:“本王要你们使尽看家本事!陛下的龙体务必转安无虞!”
太医院紧张地开展了病因调查,且日夜钻研治病之法,身家性命提在了裤腰带上。
夜空无月,陆理颓然不安地坐在宫阶上,望着宫女太医进进出出寝殿。
他无助地埋头入双膝,思绪回到十四年前,大雪纷飞,太医战战兢兢,悲戚地宣道:“皇后崩逝!”
丧钟响彻整个京城,满朝文武,百姓听之,下跪相送。
陆潜牵着五岁的幼弟陆理跪在母后的榻前痛哭不已,任由他们如何痛哭呼唤,母后亦不再似往日那般温柔回应,那是第一次陆理深谙失去亲人之切肤之痛,葬礼之上,陆潜望着飘落宫阶上的雪花,安慰幼弟,母后最喜冬季,得此漫天白雪,此生也算圆满。
陆理回首,双眸泛着泪花,虔诚地低语道:“皇兄,已是春日,护城河岸边的垂柳已复焕新机,冒出了新芽,快些好起来。”
沈芜食之无味。
陆理日夜无眠,下巴冒出了茂密的青茬。
掌事太监夏四九喜悦地高声宣道:“陛下苏醒了!宣景王入殿觐见。”
陆理起身拂衣,双手揉脸入殿觐见。
庆熙帝半靠着床榻,有气无力地下令:“其他人等退下,朕劫后余生,与景王说说心里话。”
宫女与太医皆撤步退出寝殿,司礼监掌印太监夏疏与夏四九对上了眼神,而后垂头。
“你们也退下吧。”庆熙帝看向他们。
“陛下,您身边需随时有人伺候身侧,这.......”夏疏担忧着他的身体。
“景王在朕身侧便可。”
“陛下!”夏疏与夏四九忧心忡忡地跪在地上。
庆熙帝愤然地问道:“难道你们已然不将朕的话当回事了?”
二人吓得磕头请罪,庆熙帝抬手道:“退下吧。”
殿下被关上,庆熙帝复喊他们的名字,但殿外毫无动静,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庆熙帝戴上了面巾,柔声道:“砚卿,靠近一些。”
陆理跪着匍匐靠近,眼尾泛红,唤道:“皇兄。”
庆熙帝平静道:“砚卿,二哥已是回光返照之际,很快便要和母后团聚了,只是我曾答应母后,护你一生平安无忧,这般便要食言了。”
“不!皇兄,您定会寿至千秋万载。”陆理隐约地觉得心被针扎了,刺疼着。
庆熙帝宠溺地说道:“砚卿,凡人不过百岁,帝王亦不例外,只是没想到我竟是以如此局面了结此生。”
“皇兄,臣弟定有别的法子医治您,您别说傻话。”陆理匆忙起身走至殿门,高声道:“林暄,请沈姑娘入宫!”
快马奔腾,直奔伶影阁。
药灶上的火正燃烧得正旺,沈芜体力不支趴在药案上睡着了。
一连几日,她忙着救治染上鼠疫的人,根据病情变化,反复修改药方,却无奈此病凶猛,七人已亡逝四人。
“沈姑娘!”林暄翻墙而入,急促地寻找她的踪影。
沈芜惊醒,猛然抬起头,面容憔悴。
马车径直入宫,沈芜心中直打鼓,不安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姑娘一会儿便知晓了。”
殿前守备森严,沈芜低垂着头跟在身后。
殿门打开,陆理的身影映入眼帘,沈芜瞧见了榻上之人,心中已了然几分。
陆理禀道:“皇兄,沈姑娘来了。”
“民女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沈芜从容地下跪行礼。
庆熙帝虚弱道:“沈医仙无须多礼。”
沈芜正欲上前为他诊脉,陆理拦住了她,说道:“沈姑娘,悬丝诊脉即可。”
沈芜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不安和恐惧。
丝帕擦过铮亮的剑身,苏楠冷笑道:“传令下去,打开地库,所有人配备兵器,昼夜待命!”
肃静的东厂内院瞬时如同一台机器快速地运作起来。
春雨绵密,打湿了衣袍,王松鹤步入内室,却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那人站在黑暗处,背身而立,腰间挂着的利剑却令人不寒而栗。
“首辅大人,这是我家主子给您的信,望首辅大人早日决断。”
王松鹤召开了内阁成员会议,庆熙帝的病情成为了焦点。
沈芜回首望着陆理,心存不忍,话堵在咽喉里,陆理读懂了她的眼神,颤声道:“沈.......沈姑娘,本王应当如何?”
陆理端来了烛台,锋针在烛尖上灼热,沈芜郑重道:“伶影阁中暂存活三人,便是以刺血之法延续生命,景王殿下可想好了?”
陆理注视着猝然昏迷过去的庆熙帝,下定决心,说道:“本王相信沈姑娘的医术。”
王松鹤忧心忡忡,说道:“陛下龙体居危,我等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虔诚祈福,唯愿陛下早日龙体安康,我们大庆蒸蒸日上。可是如若.......”他停顿了,内阁成员皆望着他,摇头叹气。
王松鹤继续说道:“国不能一日无君,诸位皆国之栋梁,认为应当如何?”
次辅严廉说道:“陛下膝下无子,但却有几位皇弟,不知首辅大人有何高见?”
内阁是王松鹤的一言堂,自先帝病痛缠身时,分揽朝廷政务,实权逐渐在握,而后庆熙帝继位,荒废朝政,王松鹤处处迎合庆熙帝的喜好,把控着半个王朝,扫除了所有与他不和的政敌,渐渐地,朝中无人敢正面与他相抗,唯有以夏疏为首的内宦,及其麾下的东厂方能有一力与他抗衡。
严廉内心清楚,王松鹤心中已然有了人选,此次会议不过是试探内阁成员的心思。
内阁成员的意见高度一致,话里行间透露的意思皆是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鲜血流入盂中,陆理脸色凝重。
庆熙帝苏醒过来,陆理扑至榻前,唤道:“皇兄,您醒了!”
“砚卿,离我远些,此病可传人。”庆熙帝虚弱地伸出手欲推开他,却停滞了片刻,而后放下。
庆熙帝说道:“沈医仙,劳你费心了。”
“民女愧不敢当,未能.......”沈芜话音戛然而止。
庆熙帝释然地浅笑道:“沈医仙不必避讳,朕的身体朕清楚。”
沈芜坚定道:“民女必定竭尽全力,望陛下心宽。”
陆理附和道:“皇兄,沈医仙医术高明,必定寻到法子,您莫要说丧气话。”
庆熙帝望着手臂缠绕的纱布微微渗出的血迹,说道:“砚卿,取宣纸来。”
殿门外的夏疏高声问道:“景王殿下,陛下龙体可好转些?”
景王镇定道:“沈医仙出手,必定功成,尔等莫要叨扰分神!”
夏四九步履不停地踏上宫阶,凑近夏疏耳边低语。
翌日子时,不少官员带着家丁举着火把聚集在宫门口,吵着嚷着入宫面圣。
“无诏不得入宫!诸位大人莫要为难我等,速速归家。”
“陛下病重,我等身为臣子岂能不尽臣子之心!”
双方争执了一个时辰,落得了口干舌燥的下场。
厚重的宫门大开,一位太监传庆熙帝口谕,官员们方能入了宫。
狭窄高耸的宫道两侧点燃着火把,官员们的步伐较上朝快了些,忽然一阵风掠过他们的脸上,宫道上的火把被吹灭,顿时陷入了无际的黑暗中。
“哪位大人携带了火折子?”
“来人呐,点燃火把!”
场面一度混乱,危险正随着暗夜悄然而至。
对窗思虑,王松鹤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放在烛火之上,燃烧殆尽,案上只剩一堆灰烬,他决然而然地入宫。
沈芜在一旁未敢直视血书,庆熙帝勉强支撑着身体书写落款,虚无力道:“砚卿,盖上玉玺。”
陆理立刻跪下,哀求道:“皇兄,此举万万不可。”
庆熙帝用手撑着书案,一字一句道:“砚卿,你我皆出身皇家,身负太多的无可奈何,母后去世后,我身为兄长,心里便想着只要我在世一日,便护你一日,使你多几分自在安然,可这些年,我未能尽到兄长之责,令你受了不少苦楚,背负了家国重任,我辜负了对母后的诺言,而今我已是强弩之末,逐不得已将重担交于你肩,希望你不要怪我。”
陆理跪在殿中,无助地哽咽道:“皇兄,我只要你安康!”
庆熙帝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也想再活上些时日,你还未娶妻,我还没喝上你与弟妹的喜酒,心中甚撼。黄泉之下与母后重逢,她定要埋怨我这个哥哥没有替你张罗终生大事。”
林暄焦急地在殿外踱步,夏四九揶揄道:“林护卫,奴才替您抬一把椅子来可好?奴才们眼花缭乱,心也乱极了。”
“别说话!”林暄停住了脚步。
夏四九说道:“您可算停了。”
林暄给他一记眼刀,夏四九被震慑住了,闭嘴不敢再言。
“是刀刃碰撞的声音!”林暄瞳孔微张,说道:“可皇宫重地.......”他转头望向殿中,警铃大作,喊道:“来人呐!前去探察究竟发生了何事?”
夏四九迎上他如鹰隼半锐利的眼神,只得吩咐道:“速速前去!”
林暄转身打开了殿门,夏四九迈动脚步,却被他拦下,说道:“夏公公,我虽未佩带兵器,但一身武艺尚在,失手打死几人也不在话下。”
夏四九被他吓退,往回撤了脚步。
“陛下,殿下,出事了!”
三人齐齐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