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7.1
事实上,洛伦茨大吃一惊:“蒂西?”
欧丽德西是恪守着贵族礼仪的淑女,习惯以规则和礼仪武装自己,从来不会直接说出“要做吗”这样有些低俗的话。
可是,现在,她看着他,懒洋洋地说:“我现在想要。要做吗?”
洛伦茨一时间脸都红了。
他是真的懵了。
“你……你说什么……”
“啊,不做吗?”欧丽德西遗憾地说,“不做就算了。”
本来以为,在婚约解除之前,还能够最后一次快乐一下。欧丽德西想。
然而洛伦茨红着脸,却还是向她伸出了手来。
……
确实还是蛮快乐的,欧丽德西想。
她握住洛伦茨紧实的手臂,洛伦茨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渴不渴,要喝点什么吗?”他问她,声音还有些低哑。
欧丽德西想了想:“要白葡萄酒。我不喜欢你的红酒。”
洛伦茨没有意外。他点了点头,披上一件丝绸的睡袍,走到酒架旁边,取出了一瓶陈年的白葡萄酒。
他将清甜的酒液倒进细高的水晶玻璃杯,在手中微微摇了一摇,再递给他。
“你……真让我意外。”洛伦茨说。
欧丽德西端起酒杯,轻轻一嗅,笑道:“是吗?”
洛伦茨微微摇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淑女’这个词,但是,蒂西,你确实一直忠实地恪守着所谓‘淑女的美德’……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是那样的了。”
欧丽德西与洛伦茨是在缇弥斯学院里认识的。
洛伦茨是学院里受欢迎的学徒,显而易见:他英俊,善良,幽默,出色,天生就讨人喜欢。
而欧丽德西则是一个平静而并不出奇的学徒,平静到有些冷淡。
洛伦茨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注意到了欧丽德西——那位炼金术大师的学徒,那位神神秘秘、冷冷淡淡的女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很轻松地和别人说说笑笑,却不是很敢和她搭话。
他们之间第一次产生交集,还是在他们被炼金术大师分到同一个药剂小组,共同制作一副治疗的药剂。
他记得那天自己反复准备了许久,将药剂的配比与制作的工序牢牢地背在了脑子里,然而当他走到她身边,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锥形瓶,眉心微蹙,眼神也仿佛锥形瓶身的玻璃,冷淡而透明,隔绝了一切的温度。
洛伦茨小声地叫了一声:“阿奎塔斯小姐。”
欧丽德西“嗯”了一声,洛伦茨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这一句话,让欧丽德西的眼神从锥形瓶上移开了。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洛伦茨这突如其来的话题。
她说:“你不是一个坏人,我不讨厌你。”
“啊,”洛伦茨有些窘迫,“唔……那可能是我搞错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格外冷淡。”
欧丽德西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时候的欧丽德西·阿奎塔斯还是一个年轻人,拥有着年轻人才拥有的直白与愤世嫉俗。
她望着洛伦茨·艾布拉德,这个优秀的贵族青年,说:“你要听实话吗?”
洛伦茨小幅度地点点头,欧丽德西笑笑:“我不是很想和你们贵族家庭产生过多的联系,就是这样而已。”
洛伦茨一怔,随即醒悟:“你是说……”
欧丽德西微微摇头,尽管神情依然平淡,她的话语里还是流露出了一点讽刺。
“你的兄弟,”她说,“已经将‘大贵族’的做派展现得很明显了。”
她指的是卢西恩。洛伦茨明白的。
年轻的卢西恩刚刚进入学院不久,就迅速展现出了“大贵族”该有的一切做派:
他将身边的平民学徒视为仆人一般驱使,让他们帮他抄写课业,而他自己只在汇报时出现在大师面前,夺得最高的分数——
那位大师姓乌安,满口“和平友爱”的大道理,但谁都知道,每一个空灵纪年,他都能从艾布拉德家族的财富中收取一点小小的“补习费用”。
如果卢西恩只是课业不用功,倒也罢了,然而,一次炼金术的实验课上,卢西恩将一管药剂错误地倒进铜炉中,险些引发爆炸,却当场将责任推给了旁边的女孩,说是她“不懂秩序、不该在贵族的实验台附近随便乱动”。
女孩的手指被溅出的药剂灼伤了,却还要承担大师的惩罚。
至于“将自己提前获得的答案手稿藏在袍袖中带入考试”这样的事,在卢西恩身上更是数不胜数。然而负责管理考试的大师看到了,却只能当没看见一样走开。
有学徒愤怒地提起这些事,大师却苦笑着说:“学院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艾布拉德家族的捐赠……如果只是依靠行政官的支持,我们无法承担学院的开销。”
那时候,欧丽德西坐在图书馆长桌的尽头,听着这些议论,只是面不改色地在羊皮卷上撰写着自己的论文。
她不说话,不是因为她无动于衷,而是因为她太清楚:
她什么也做不了。
在女王的推动下,学院与大师努力地为所有的平民出身的学徒传授知识与技艺。然而,并不是所有学徒都能够负担得起学习的费用。学院运转的费用一向是一个难题。
因此,学院不得不收下艾布拉德家族的捐赠,看顾卢西恩·艾布拉德。
欧丽德西明白这一切,然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徒,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贵族少男穿着昂贵的礼袍,笑得毫无顾忌地在学院的水塘前撒出一把银币,让平民出身的学徒们跳进水塘的污泥里去拾取。
这一切,欧丽德西不需要说,洛伦茨也明白的。
因此,当欧丽德西说道:“我不是很想和你们贵族家庭产生过多的联系。”
洛伦茨只能惭愧地低下头去。
“确实,”洛伦茨小声地说,“卢西恩,他的性格确实非常恶劣。不管我怎么揍他,他都还是这个样子……似乎我越揍他,他反而越讨厌我,越想要反抗我。”
洛伦茨的自责是真实的,欧丽德西却摇了摇头。
她说:“他是他,你是你,你不是他的父亲,没有教导他的义务。你不必为他的行为负责。”
欧丽德西这样说,洛伦茨不禁抬起头来,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和他不一样,为什么你……还要躲着我呢?”
欧丽德西原本不想要回答,然而,当她望着洛伦茨湖绿色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说道:“因为你是贵族,我是平民,你生来就有凌驾于我之上的权力。即使你是一个好人,这种权力不对等带来的不安全感,还是无法让我靠近你。”
洛伦茨微微一怔,似乎有些迷惑,欧丽德西想了想,举了个例子解释道:
“就像一只狼和一只羊在一起,就算狼再三向羊保证:他是一只好狼,不会伤害羊,会一辈子保护羊,但是,羊就真的能轻松愉快地和狼成为朋友,生活在一起吗?”
洛伦茨怔怔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不能,”他低声地说道,“因为狼拥有利爪和尖牙,羊没有……这就是权力的不对等。”
“是啊。”欧丽德西抿了抿嘴唇,“想要生活在一起,除非狼失去利爪和尖牙,或者羊长出利爪和尖牙,双方对等了,才有可能生发出平等的感情。你明白吗?洛伦茨。这就是我不想靠近你的原因。”
而洛伦茨则喃喃地说道:“原来,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啊。”
欧丽德西愕然:“你说什么?”
洛伦茨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啊,不,不是,”他语无伦次,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我是说,我不是——呃——不对,倒也是的,但是,不是那个意思……”
欧丽德西有些怔忡地看着他:“你,喜欢我?”
说出去的话语如同被泼出去的水,无法再收回。洛伦茨有些自暴自弃,索性闭上眼睛,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心意。
“是……是喜欢吧?”他说,“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一直吸引着我,我也说不清楚。直到你今天和我这样说,我才明白,阿奎塔斯小姐……欧丽德西。”
“……”
“你的外表看似冷淡,可是,我觉得,你的心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你有着一种清醒的信念与坚定的斗志。我总觉得,你随时准备好壮烈地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为了你心中的信念与斗志奉献一切。”
洛伦茨这样说着,声音里有一种微微的颤抖。
“你是寒冰铸成的烈焰,”他说,“我……无法不看向你。”
所有人都以为,洛伦茨·艾布拉德与欧丽德西·阿奎塔斯的婚姻,是失去了欧普伦锡税收来源的艾布拉德家族,与富商阿奎塔斯商会之间的金钱交易。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份婚约,是洛伦茨·艾布拉德自己向自己的母亲与父亲求来的。
他与欧丽德西之间,不仅是在学院发生的怦然心动的年轻爱恋,也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是彼此最亲密的伙伴,最忠实的战友。
欧丽德西想到这一切,有点怅然。
不难过吗?
其实也不是不难过。
然而,她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因此,欧丽德西望着洛伦茨的背影,冷不丁地说道:
“我们解除婚约吧,洛伦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