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9.1
“不好了，不好了——”
“神殿出事了！”
“缇弥斯女神降下了神罚！”
欧普伦锡城里，新闻的速度传递得飞快；骑士团里的骑士们疑惑地停止训练，集市上的公民们惊讶地停止交易，全部愕然地望向神殿的方向——
神殿出事了！
执掌着公平与正义的缇弥斯女神，是大多数欧普伦锡公民的信仰；缇弥斯神殿的正中，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神像：
女神的神像由白色的岩石雕刻而成，祂左手持握一柄宝剑，右手平举着一杆天平，奖惩善恶，明辨是非。
作为执掌公平与正义的神，神像的姿态庄严而肃穆，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目光中只有一种清晰而平静的审判。
然而，就在神像平静的双眼中，两道暗红色的泪痕直直地流下——
那是如同鲜血一样的眼泪。
极细极细的血线从神像的眼角蜿蜒而出，顺着白色岩石雕刻而成的面庞流淌而下，那画面如此诡谲，令所有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
“不好了，神殿出事了！”
“女神的神像流下了血的眼泪！”
“是神罚，女神降下了神罚！”
欧丽德西与洛伦茨赶到神殿的时候，神殿前的广场上，已经跪倒了一群信徒。
广场上阴云密布，阳光被乌云完全遮盖了，艾布拉德家族的“繁星罗盘”旗帜与王室的“日月九光”旗帜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人群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广场，像一片被风吹倒了脊背的芦苇。许多信徒将额头抵在青石板上，嘴里喃喃不清地念着颂词，手里紧紧地攥着象征虔诚的天平宝剑徽章。一些老年人眼里满是泪水，颂词与抽噎混成一团；父亲抱着孩子，颤声祈求神明保佑自家婴儿免于诅咒；更有虔诚的信徒者高举“天平宝剑”的旗帜，激动地大喊：
“神像流血，是女神在向我们示警啊！”
“不是公民有罪，是行政官没有保持虔诚的美德——是行政官惹怒了神明！”
“只有执掌公共事务的人无能，才会引来神罚！”
“惩罚罪人，神明才会平息愤怒！”
“……”
欧丽德西望着这一切，神情平淡，但是走在她身边的洛伦茨可以感受到，她并不高兴。
洛伦茨低声地说道：“你不喜欢母亲将欧普伦锡的公民牵扯进这些事来，是不是？”
欧丽德西扯扯嘴角：“她是为了让所有人见证‘罪人’的诞生。如果‘罪人’惹怒了所有欧普伦锡的公民与缇弥斯女神的信徒，那么，即使是你，洛伦茨伯爵，也无法拯救那个‘罪人’了。”
洛伦茨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涩：“母亲是为了……防备我。她知道我会站在你那一边。”
然而，如果欧丽德西站在了欧普伦锡城公民的对立面，那么，就连洛伦茨，也无法拯救她。
这就是公爵夫人的目的。
“很厉害的计策。”欧丽德西说，“我现在非常好奇，她会怎样将这个‘神罚’钉在我的身上。”
洛伦茨望着她，脚步微微停顿，欲言又止：“蒂西……”
欧丽德西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走上神殿前的石阶，微微侧回过身来，似笑非笑：“我刚刚说过的话，我想，你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
洛伦茨当然没有忘记。
就在刚刚，欧丽德西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因为你，我失去了独自面对危险的能力。我失去了被人加害时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说：“公爵夫人不敢对我怎么样，只是因为你的存在，而不是因为我有自保的能力……你一走，她便立刻杀死了我。”
她还说：“我必须要成长一个能自救的人。我必须要能依靠自己在这片空灵大陆上活着。我必须要保护自己不受侵害，要拥有亲手创造出我想要的事业与生活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神罚”的危机，欧丽德西已经作出决定，要自己面对。
洛伦茨担忧地望着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欧丽德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洛伦茨只好闭上嘴巴。
他落后欧丽德西一步，跟在她身后向神殿走去；欧丽德西脚步从容，裙摆在风中轻轻拂过神殿石阶，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
两个人走进缇弥斯女神的神殿时，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神殿的大祭司，欧普伦锡的行政官琼，行法官阿德莱德，以及——艾布拉德公爵一家。
淡淡的祭烟笼罩着整个神殿；神殿的大门是敞开的，供信徒们瞻望女神的震怒与宽容，然而广场上并没有阳光照进来，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浅淡的阴郁中。
神像伫立在祭坛的后方，天平与宝剑在石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帷幔没有规律地随着风摆动。
神殿中央的高台上，大祭司披着灰白色的祭司长袍，手里握着作为神的代行者的权杖，神情肃穆。
在大祭司的左侧，行政官琼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袍，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双手拢在斗篷中，低垂着眼睛，看不清楚表情。
行法官阿德莱德站在琼的身边，她眉心紧蹙，脸色不豫，左手按在随身携带的法典上，指节有些泛白。
而大祭司的另一侧，便站着艾布拉德公爵一家：
卢塞公爵穿着紫色锦缎的披风，披风的下摆绣着“繁星罗盘”家徽，他的双手搭在权杖权杖上，神色稳重，还是那个优雅得体的大公。
公爵夫人穿着紫金配色的长裙，长发高高地挽起，她的面色平静而冷淡，似乎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而站在她身侧的、看上去最神情轻松的人，是卢西恩·艾布拉德。
年轻、俊美、神情懒散，卢西恩穿着略显奢华的长礼服，扣子只扣到一半。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看起来像是在享受一场好戏。
当欧丽德西走进神殿，卢西恩毫不避讳地对她挑了一下眉毛。
而欧丽德西也颇为愉快地对他笑了一下。
随后，她径直地走到了行法官阿德莱德的身边站定——
卢西恩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不仅是卢西恩，就连低垂着眼睛的老行政官琼，也抬起眼睛，望了欧丽德西一眼。
毕竟，那是一个旗帜鲜明的姿态：
两位女王委任的官员，与三位欧普伦锡的贵族，他们分别站在大祭司的两侧，隐隐形成两个对峙的阵营。
欧丽德西作为洛伦茨的妻子，本该站在艾布拉德家族一侧，然而她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走向了行法官阿德莱德。
而落后她一步的洛伦茨，脚步微微一顿——
然后，他走向了欧丽德西。
洛伦茨与欧丽德西并肩站立，公爵夫人的眼中的愠怒一闪而过，欧丽德西则似笑非笑地望了洛伦茨一眼。
然而，公爵夫人的神情很快重新地归于平静；她不再看向欧丽德西，仿佛笃定她在神罚之后，便再也掀不起风浪。
神殿的大祭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淡淡地说道：“执掌欧普伦锡公共事务的人全部到齐了，那么，就让祈裁仪式开始吧。”
9.2
“祈裁仪式”是露辛达至尊王加冕后，帝国的谋臣们提出的理论：
当执掌公共事务的人有罪，神明会以天象作出惩罚；只有罪人诚心向神祈祷，在神明面前接受裁定，自我审判，才能平息神明的怒火。
而在执掌公共事务的人有罪时，公民们同样有权提出“神罚”，因此，“祈裁仪式”应运而生。
当大祭司淡淡地说出“祈裁仪式”这个词一出口，神殿中压抑的空气微微一沉。在场的人们神色各异。
祭司似乎没有看见人们之间涌动着的暗潮，又或者看见了，但并不在意；祭司站在高台上，和缓地宣读古语：
“执掌公共事务者误政失德，诸神以天象示警，圣像泣血，降下神罚。”
“若欲平息神怒，唯有罪人自陈，跪祷于神明之前，接受神之裁定。”
“于圣像前，诸位依次而跪，逐一祈祷。”
“若圣像流下血泪，即为神示——祈祷之人，便是神罚之罪人。”
欧丽德西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
神像流下了鲜血眼泪，人们却不知道，谁才是那一个被神惩罚的罪人。
曾经的血泪已被洗净，大祭司要求所有人排成一列，依次向神像祈祷；如果谁在祈祷时，神像再次流下新的血泪，那么，那个人就是神罚的罪人。
欧丽德西在心里为碧萃斯夫人鼓了鼓掌。
真厉害，她想，使用这样的方法，就能够准确地将这个血泪‘神罚’钉在我一个人身上，而不牵连洛伦茨。
“神罚罪人”的身份一旦坐实，广场上的信徒们绝对不会饶恕她。
欧丽德西思考着的时候，老行政官，琼，已经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单膝跪地，低头祈祷。
神像纹丝未动。
当然纹丝未动，欧丽德西想。
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行法官阿德莱德望了欧丽德西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走上前去，完成了自己的祷告。
作为行法官，阿德莱德见过无数罪恶，她目光毒辣，已经看出了艾布拉德家族的阴谋以及他们所针对的对象。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她也无法出声为欧丽德西作出任何有用的辩护。
阿德莱德退回原位，卢塞·艾布拉德公爵走上前去进行祷告，姿态规矩。神像没有反应。
公爵夫人碧萃斯祷告的动作十分优雅，带着大贵族的威仪。而神像依旧沉默。
洛伦茨担忧地望了欧丽德西一眼，欧丽德西对他轻轻地颔首：
去吧。
洛伦茨眉心微蹙，然而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遵循欧丽德西的指示，心事重重地完成了自己的祷告。
——神像仍无异象。
而在场的执掌公共事务者，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欧丽德西·阿奎塔斯。”
碧萃斯夫人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轮到你祷告了。”
欧丽德西没有看她。
她望着眼前圣洁的缇弥斯女神雕像，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走上前去。
站在神像前，欧丽德西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竭力地压抑着，才能让自己不流露出过于兴奋的神情——
来了，终于来了。
她向着神像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