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王夫双眸轻阖,手中木鱼声声,沉稳而有节律。佛龛之中,一尊黄金铸就的观音圣像宝相庄严,其下各类供果、珍物陈列有序,一尊鎏金小鼎炉内,袅袅香烟升腾而起,馥郁奇异,。
听闻下人通禀,崔氏微微抬眸,眼皮轻撩,缓声道:“去吧,先好生招待着。”
二人走到正厅,许清禾端坐在一侧边位,仪态优雅,正小心端起小厮奉上的香茗,轻抿浅尝。墨书则垂手静立站在许清禾的后边,身姿挺拔,目不斜视。任人挑不出错来。
“清禾啊,每次你都是匆匆忙忙给我见个请安就走,咱们翁婿之间好久都不曾好好坐下谈谈天说说地了,今日重阳节,待会你就在我这试试衣服,然后咱们一同去赴宴。”崔王夫说着坐在许清禾的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目光中满是慈爱疼惜之色,不知情的外人看到,定会以为这翁婿二人情谊深厚,亲密无间。
“清禾都听公爹的。”许清禾低眉顺眼地说道,任由崔氏拉着自己的手上演一幅翁婿友好的戏码。
“可惜我二女儿命苦啊,怎么早早就走了呢,留下清禾一人孤苦伶仃的。”崔王夫说着就开始哭啼起来,情绪说来就来,眼见着那眼眶就红了起来,几滴泪珠也从眼睛中挤了出来。
一边用帕子揩着那泪水一边暗暗瞧着许清禾,“如今府里大不如以前了,人情往来,各项开支用度吗,说实在是委屈清禾你了,如今庄子上年年欠收,实在是有难处,清禾你看你之前从你娘家带来的嫁妆,可否借咱们渡下眼前的难关,我一有闲钱就还你。”
许清禾瞧着崔氏这般惺惺作态,心底暗觉好笑。有钱让自己的女儿办菊花宴,没钱背地里偷偷找自己借钱,真是好笑。
许清禾抿了一口茶,沉默了下来,面上倒也不恼,“公爹,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娘在我嫁进王府之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这些嫁妆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难道公爹就这么狠心要将我娘给我的嫁妆补这府里的亏空,说出去指不定外面的人要怎么看待咱们瑞王府呢。”许清禾言辞不疾不徐,虽落魄寄人篱下,却仍保有世家公子的雍容气度。
崔氏一向觉得许清禾现在一介孤男,娘家又失了权势,在瑞王府只有寄人篱下唯唯诺诺的份,但如今,却不卑不亢的拒绝自己,实在让崔氏颜面扫地。
崔氏一阵脸青,过了好一会才由青转白,维持自己的体面道“是是是,我呀,也是老糊涂了,府里如今都如此艰难了,我怎么好跟你开口的啊,实在对不住清禾了,今日之事,你权当我未曾提及,咱们先去换身衣服,然后去赴宴吧。”说着起身,拉着许清禾的手就往内室走去。
内室清幽静谧,雕花屏风错落而立,光影透过薄纱,洒下一片斑驳。
“来,清禾你瞧瞧这身衣裳如何?这是特地为你裁的,所用料子可是上乘的苏罗,费了好大一番心思。连款式也是当下最流行的苏式。” 崔氏满脸堆笑,殷勤有加,边说边抬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一袭月白色长袍,轻轻抖开,衣袂翩然,似有流光隐现。
这月白袍子质地精良,绣工繁复,金丝银线交织穿梭,勾勒出精致华美的纹样,金银线的交织让这这月白的袍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崔氏说着便拿起衣服,想要帮许清禾穿上,墨书赶忙上前。
“这些交给小人就是,怎敢劳烦王夫。”
墨书陪着笑,伸手接过崔王夫手中的衣裳,侧身挤过一旁的崔氏,同时朝许清禾使了个眼色,眨了眨眼,示意少爷小心。
崔氏见状,心中有些气恼,却也不好发作。这些本就是下人的活计,如今自己这个王夫亲自动手,实在是自降身价,要不是觊觎许清禾的嫁妆,他才不愿这般纡尊降贵。
墨书拿过衣裳,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崔氏的视线,一边不动声色地伸手仔细检查起手中的衣服,确认毫无问题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少爷穿上。
“没啥问题,难道我们多心了?” 墨书心里默默嘀咕着,面上却不露分毫。
兰苑
今日的兰苑热闹非凡,宾客如织,人头攒动。
一进兰苑之中,是用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菊花搭建而起花门、花廊。进园之后更是菊影摇曳,千姿百态。花架上,名菊争奇斗艳。“绿衣红裳”层层叠翠拥簇着粉嫩尖瓣;“墨荷”垂瓣如墨云翻卷,看得宾客连连赞叹。兰苑中的小径两侧也有经过精心地布置,菊篱蜿蜒,繁花密缀,各种菊花点缀其中,馥郁芬芳交织弥漫,引人们流连沉醉。
而在兰苑的正中心更是搭建有一个两三层楼高的高台,高台上是瑞王府里专门养着的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衣袂翩跹,水袖拂动,似彩蝶穿花于菊丛之间。台下更是围了一圈的宾客,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掌声雷动,惊起枝头雀鸟。
“要我说这瑞王府修得可真气派,啧啧啧,你瞧瞧,这么多名贵的菊花,全部摆出来了,够牛气的,咱们之前在青州府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啊。”程虎挨着程云,小声地嘀咕着,眼中满是惊叹与艳羡。
“这里是京城,瑞王又是世袭的高门大户,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足够气派。”程云神色平静,轻声回应,目光扫过四周,心中暗自估量着这王府的奢靡。
“等到我位极人臣我也要修个这么豪华的院子,专门用作赏菊用。”程虎兴致勃勃,眼中闪烁着憧憬之光,仿若已经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后的奢华府邸。
二人小声闲聊一路走入嘉宾的座次席,兰苑的位置足够大,在中间搭建个台子也都没有占什么位置,在中心台子的两侧,就是宾客的坐席了,长桌铺陈绣锦,佳肴美馔罗列。酒壶杯盏皆精雕细琢,镶金嵌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人一位,桌子椅子错落有致地摆放其中,桌上铺着精美的桌布,桌子上摆放着菊花,每个座位上的菊花摆放姿态各不相同,足以看得出主人家的巧思。
二人落座,静心等待开宴。
一旁的日月门中,缓缓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崔氏带着许清禾、莫正君等内眷从内院出来了。
程云微微眯起双眸,今日虽是重阳节,阳光却格外耀眼,兰苑之中又无高大树木遮荫,明晃晃的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就在这光芒之中,她一眼瞥见一个身影,身形清瘦却身姿挺拔,一袭月白色的锦袍裁剪得恰到好处,贴合身形,穿在那人身上,如芝兰玉树般清贵雅致。他面庞白皙如瓷,反倒将五官衬得愈发精致俊美,眉似远黛,飘逸出尘。阳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肤上,那雪白的皮肤竟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一看便知是长期深居简出所致。此人身材高挑,在一群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独特的气质更是举手投足间散发开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
“哎,那个穿月白衣服的是谁啊,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席下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同旁边的好友低语。
“我也没见过哎,我参加了两次世女殿下举办的菊花宴了,从未见过此人,难不成是崔王夫娘家的远亲?或者是世女殿下新纳的宠侍?” 旁边那人半开玩笑地回应,引得周围人一阵低笑。
“说不准呢,听说了吗?世女殿下前段时间又收了个,说是回春楼的头牌,世女殿下够风流。” 另一人也凑过来搭话,语气里满是调侃。
程云不禁皱了皱眉,听着这些看似无心的玩笑话。
“他不是什么回春楼的头牌,他是瑞王府的许二正君。”
“咦,你是……” 最先发问的那人看向程云,眼中满是疑惑,显然对程云并不熟悉。
“要说还得是咱们状元娘消息灵通,说得一点不假,那位便是瑞王府的许二正君,是瑞王府二小姐的正头夫君,只可惜二小姐去世,这才三年没见着许正君的面,今日赏菊宴才得见上一面啊。”
开口的是程云在京城书院读书时结识的好友,张珏,字怀瑾,其母乃是刑部侍郎。张珏冲程云会心一笑,巧妙地帮她解了围。
“原来是他啊,许清禾,许家的小公子,当年可是京城四大公子之首,后来嫁给了瑞王府的二小姐,可惜那个二小姐得了重病,新婚之夜就撒手人寰了,所以今年赏菊宴才出席。”旁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大周国有严苛礼法规定:“妻死,应守节,满三年,可改嫁他人。” 这意味着三年内,男子不得着华服锦衣、不能饮酒、不能参加宴席,甚至不能听丝弦音乐。待期满三年,方能改嫁他人。所以这三年来,每年在瑞王府举行的宴会,许清禾都因守节的缘故,不能到场宴见宾客。
此刻,在前面主席已然坐定的许清禾,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目光悄然在人群中搜寻,满心期盼能与心上人见上一面。终于,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她比三年前瘦了些许,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许清禾极力维持着平静,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
整整三年未曾相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近在咫尺,可自己却碍于身份,不敢与其相认。一个是瑞王府里被视作克死妻主的不祥之人、受尽冷落的鳏夫,一个是前程似锦、即将在官场大展宏图的新科状元娘,身份差距犹如天堑。自己如今身为瑞王府的男眷,又怎敢有非分之想?正如墨书所言,有些念想,倒不如没有,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思及此处,许清禾的眼眸中悄然闪过一抹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