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吹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那一天魏怀问池年的问题,池年没有立刻找到答案。

    她的眼睛很漂亮,从上往下看时亮晶晶的。池年第一次知道人类的眼睛也能成为一种武器,让妖精手脚发软,让心脏不规律地跳动。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陌生的感觉在胸腔内游走,在领悟到人类用以概括这种感情的词汇之前,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魏怀的眼睑。

    细软的睫毛从他的指腹划过,淡淡的青色反应着主人的劳累。

    “吃完午饭,就快些回去休息吧。”池年低声说,“流言和蘑菇精的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在相顾无言的氛围之中,逃避问题也成为了一种回答。

    魏怀松开池年的衣袖,跟着点头应是,真的依照池年所说,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而池年处理问题的速度则堪称雷厉风行,第二天下班后他带着四位徒弟上门拜访,一是为了甲乙的事道歉,二是为了带她认识芷清和丁。

    魏怀看着狼狈的甲乙有点愧疚,师兄弟二人脑袋上肿了一个大包,不用说肯定是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的池年干的。

    他们两人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和魏怀来确认传言真假。真要说起来,魏怀借着传言试探池年的事还得另算呢。

    魏怀从储物柜拿了两包哄蘑菇精的糖果偷偷塞给他们算作补偿,甲顶着一张半肿的脸道谢,乙收好糖果,小声问那其他妖精还够不够吃。

    魏怀:“……其他妖精?”

    乙磕磕绊绊地回忆:“就是真菌担子菌伞、伞……”

    甲一口气说:“真菌担子菌伞菌伞菌口菇赤环赤环菌。”

    蘑菇精长达十六个字的名字居然被记住了。魏怀在心里感慨,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和魏怀家拿不出手净添乱的蘑菇精一比,池年的徒弟懂事得可怕。

    “没事的。”魏怀小声告诉甲和乙,“蘑菇精只喜欢买糖时附赠的贴纸,不会在意糖果去哪里了。”而且都是花池年的钱买的。

    在蘑菇精寄养在魏怀身边这段时间,会馆会定期给魏怀一笔托管费,足够支持蘑菇精的日常开销。除此之外,池年还会给魏怀额外一笔钱,据说这是妖精聚灵后第一个发现他的妖精该做的。

    魏怀对这种酷似“仙鹤送子”无痛当爹妈的妖精传统表示尊重,也对蘑菇精展示了她身为人类传统的一面。

    魏怀:“这笔钱先放我这。我帮你存起来,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

    真全给蘑菇精就完蛋了,魏怀对蘑菇精的自制力很自信,它能直接买一卡车回来,家里还要不要住人了。

    甲和乙的事情翻页,池年和魏怀介绍另外两个徒弟。芷清坐姿端正,眉宇英气,喝茶时会用两只手拿茶杯,丁是个壮硕的妖精,排行最小但看着年长,总觉得有点讷讷的,喜欢盯着茶水里浮起来的茶梗看。

    这么乖的徒弟,池年竟然足足有四个。

    魏怀听着池年把每个徒弟都夸了一遍,甲做事稳重,乙踏实肯干,芷清思虑周全,丁很有气势。

    几个徒弟神色镇定但眼神乱飘,像亲戚家聚餐时被要求表演才艺的小孩,又羞又窘迫,但又有一点得意。要是可以玩手机,他们现在应该就要在群里疯狂打字求求师父少说两句了。

    池年靠在沙发上,对徒弟间的眼神交流一无所知:“我的徒弟很好吧?”

    “特别好。”

    魏怀看着五只妖精里最为得意的池年长老想,真的特别好。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魏怀通过会馆的考试,成为了一名正式员工。

    南方的冬天不常下雪,那场雪是近年来最大的。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于石板间融化成半透明的雪水。

    等魏怀下班的池年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拎着一把伞。魏怀出来时,他正在看房檐的凸起,融雪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凹痕。

    魏怀趁池年分神,团了一个雪球藏在背后,蹑手蹑脚地从池年身后靠近。

    池年冬天也不会穿太多衣物,妖精的自体恒温系统让人羡慕,也为魏怀的坏心眼提供了便利。只要拉开衣领,再把雪团塞进去——

    池年回过头,挑眉:“藏着什么?”

    雨伞的阴影罩在魏怀头顶,魏怀瞬间站定,没拿稳的雪球“啪叽”一下掉在脚边。

    “没有。”魏怀欲盖弥彰地踩碎雪球,蹭平,“我没藏。”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魏怀搓了搓手,红彤彤的手心还带着冰凉的触感。

    不管了,今天她合格了,她最大。

    “池年。”

    魏怀前跨一步,直接把手塞进池年的领子里,冰得池年一个哆嗦。

    池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有点呆,有点可爱,魏怀必须争分夺秒地欣赏。因为池年的火气永远比魏怀的手热得更快,快到魏怀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土灵根还是火灵根。

    眼看某只妖精大有呲牙的征兆,她赶在池年责难前大声地宣布:“我可以留在会馆了!这是个好日子你不能发脾气!”

    过近的距离让响度提高几倍,鼓膜发出严重抗议。池年头痛似的甩了甩脑袋,伸出一只手:“证件给我看看。”

    发下来的资格认证被魏怀揣在羽绒服的最深处,魏怀都还没好好看过呢。她恋恋不舍地把捂得热乎乎的证件交出去,池年单手翻到最后,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他在报告上曾记录过的内容。

    *年*月*日,魏怀参与逢春村调查任务,因开创性发现真菌聚灵活化与妖精感染的相关联系有功。

    池年笑了笑,合上证件,把它还给魏怀,心平气和地问:“晚上吃火锅如何?”

    魏怀逃过一劫,见池年迈开步子,魏怀抓紧跟上:“大家一起吃吗?前些天丁来我这里配了药,正好一起带给他。”

    下锅的食材要提前准备,喜欢的蘸料各有不同,锅底又该吃哪个口味。要商量的琐事太多,池年倾耳细听,魏怀细数要求,等池年听烦了皱起眉头,听众与讲述者的身份便开始对调。

    如此循环往复,各处细节都被安排妥帖。唯一被遗忘的只有一件事。

    乙:“师父,你出门带了两把伞,怎么只有一把是湿的?”

    池年拿着伞,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两把雨伞靠在墙角晾干,一把湿漉漉的,一把干燥如常。

    池年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冰凉的触感依旧残留。同一把伞下的魏怀言笑晏晏,池年垂眼时,将她与过去某一日的影子重叠。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最后,对乙的问题,池年只答道:“……应该是忘了。”

    过年前,魏怀和池年带着蘑菇精,回了一趟逢春村。

    逢春村还是老样子,时光的流动在这里仿若静止。变化的只有广场上少了棵树,村里面多了位蓄满白胡子的村长老爷爷。

    蘑菇精回到逢春村,可谓是混世魔王荣归故里。它在魏怀准备的“妖精适用款安全无害烟花爆竹”内偷偷摸摸藏了一挂鞭炮,点燃时零星的花火溅到陶白后院珍惜地养了十几年的枸杞树上。

    “树没事。”陶白捋着胡子,乐呵呵地用枝条卷住挣扎不得的蘑菇精,“只是多月不见,很是想念。可否把它交给我照顾一段时日?”

    魏怀僵着脖子点头,自那以后一连几日,每晚都能在烟花绽放的夜晚听到蘑菇精杀猪般的哭声。

    不得不说,这感觉……

    真是神清气爽。

    在遥远的哭泣声中摆好一盒烟花,魏怀摸摸口袋,想起打火机已经连同蘑菇精一起被陶白没收了,她向池年招手:“池年,帮帮忙。”

    池年没动,冷哼一声:“我看有个人也该被抓走。没有你帮忙,化形都不会的蘑菇精怎么买的到人类的烟花?”

    想留着鞭炮试试池年的原型是不是年兽的魏怀:……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养的崽,魏怀双手合十,求饶道:“拜托了池年!池长老!池长老,帮帮忙吧!仇鸦和阿瞳还等着看烟花呢!”

    池年:“你离远一点。”

    一簇火苗凭空燃起,顺着引线蔓延。烟花冲向夜空,在最高点绽放。

    “我们也可以帮忙!”围观的仇鸦跃跃欲试。

    阿瞳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角:“二师父昨天刚刚教了我们点火的口诀,我、我还用得不够熟练。”

    魏怀配合地问:“口诀是什么啊?”

    阿瞳磕磕绊绊地复述一遍,没有成功,又试了几次,也不能行。

    “你是笨蛋!”仇鸦大声说。

    阿瞳反驳:“那、那你来啊!”

    “我当然也没学会。”乌鸦踩着阿瞳的脑袋蹦蹦跳跳,“所以才说你是笨蛋!你是土系,我是金系,那有那么快学会啊!”

    阿瞳怯怯地盯着地面,看起来要哭了。

    这么好的日子,哭着过的有蘑菇精一只就够了。魏怀揪起挑事的仇鸦,赶快哄小孩:“我们再试试好不好?口诀是什么来着?光为火引,热为律令……”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向池年:快偷偷点火啊!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绽开,五颜六色的光点在夜风中消散。

    魏怀冲池年比了一个大拇指,池年怔怔地盯着地上残缺的烟花壳:“……不是我。”

    池年快步走进,魏怀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急切的神情,他的手指依次摸过魏怀的额头、鼻子、嘴唇,仿佛在确认什么。很快,池年压着魏怀的肩膀,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想不想认个师父?”

    魏怀也震惊地看他,和池年认识这么久,她第一次知道池年对她的名字不满意。

    “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名字的。”魏怀发出坚定的抗议,“魏戊听起来不适合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半天,错开的脑电波终于开始同步。魏怀没忘记池年说自己没有修炼天赋这件事,难道当时是在骗她?

    “可以修炼的人少之又少。”池年说,“虽然我教不了你,但或许有妖精可以。”

    “我还是不太信。”魏怀把手塞进口袋里,“你让我再试试。”

    池年:“试什么?”

    魏怀:“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池年眉毛一扬,看来光是这句话就能让他生气了。

    这易燃易爆炸的样子,可能真不是年兽成精,没准是爆竹成精。

    “修炼有什么好处?”魏怀问,“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炮仗,正巧砸中你,你会受伤吗?”

    “不会受伤。”池年莫名其妙,“哪来的炮仗?陶白不都没收了吗?”

    魏怀用力地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看也不看就往池年手里一塞,捂着耳朵边跑边回忆刚才引燃烟花的感觉。

    口令是什么来着?

    她轻声念:“……光为火引,热为律令。”

    一声惊响。

    好消息:魏怀私藏的鞭炮真的在池年手里爆炸了。

    坏消息:魏怀私藏的鞭炮真的在池年手里爆炸了。

    这太可怕了。魏怀看着脸色黑如锅底的池年,决定先把修炼的问题放在一边,今年春节还是多请几天假,远离妖精间的纷纷扰扰吧。

    池年可不管这么多。

    会点法术的普通人怎么能和一个长老比呢?他瞬息间就追上魏怀,魏怀在他手里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却是满脸英勇就义,不带半点悔意。

    池年真是气笑了:“你挺有本事?知道我没法拿你怎么样?”

    “因为你说不会受伤嘛。”魏怀理直气壮,漆黑的眼睛漂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你的法术不熟练,谁能保证火烧在哪里?”池年不为所动,“修行切忌大意。不能熟练掌握的招数还不如不用。”

    魏怀点头如捣蒜,池年更上火了。但要真让魏怀再试一下长长记性,池年又怕出什么差错。

    最后只能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将人原模原样放下,没办法拿她怎么样。

    “唉。”他难得叹气,颇为无奈,“回去了。”

    魏怀眨眨眼,她从这声叹息里听出了一点微妙的纵容,于是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得寸进尺地伸手。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三个月前,魏怀的提问没有等到池年的回答。三个月后,魏怀等到了池年主动牵上她的手。

    或许妖精都很笨拙,他用他的方式度过漫长的年岁,不急于寻求一个答案。

    或许人类都很聪明,她用她的方式逐渐探索,早已将确定的答案明晰于心。

    宽厚的手心包裹住魏怀的手,没有布料的阻隔,只有日积月累的熟稔。一人一妖并肩走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魏怀问:“等再过些日子,要不要来我家看看?”

    “我的妈妈懂很多知识,爸爸做饭很好吃。家里的阳台上有很多花,还养了这么大一缸鱼。”魏怀比划着,“如果你来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到我曾经读书的地方看一看,有一条我喜欢的小吃街,学校里有几只猫……”

    世间人如恒河沙数,多为萍水相逢,偶得因缘交错。

    魏怀伸出手,池年牵住她。

    如此一唱一喝,一来一往,一呼一应。

    只要风吹,就会幡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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