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

    辰时,楚文煜从偌大的西域工匠奉上的紫檀木床上醒来,象征性地瞥了眼旁边的床上,依旧是没有人,快十年了,这张双人卧榻上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楚文煜下床洗漱,坐在镜前轻柔地梳理着乌亮的黑发,他仔细地举起一撮头发看着,没有一根白发,他很满意。

    镜中人俊逸舒朗,在这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男子脸上,岁月没有留下明显痕迹,这些年,他四处寻遍天下名贵药膏脂粉,只为保持和二十岁一样的容颜。

    “驸马,驸马!”门外人焦急的喊着,“车夫到门口了!您快些吧,莫要错过时辰!”

    楚文煜感到烦闷,他正在选衣服,一件素白麻衣,一件云纹玄衣,一件赤红宽袍……想了想,还是不耐烦地选了那件素白麻衣,他最讨厌这种素净的衣服,他酷爱玉白色,楚文煜觉得这些白色衣服上一定要有些雕纹锦绣才好看,这种毫无美感的白色真是看着都难受。

    每年公主的祭日,那些平日里几乎毫无交集的皇子,乌泱泱穿着一样的素白衣服,自己的衣服也不能压了他们,恼得很。

    楚文煜开门,仆从和他行了个礼,急匆匆地引着他朝门外走去,楚文煜倒是不慌不忙,踏在那弯背仆从身上进了马车,车上的杂物堆得他有些挪不开脚,他瘪着嘴嫌弃地把那堆东西踢在一旁,仆从用手撑着轿沿灵活地跃入,坐在了楚文煜身旁。

    逼仄的空间杂着年轻男子的臭汗,楚文煜皱着眉头,真恨不得把面前呼气的男子踢下去,他拉开车帘,辰时的平京城闹腾纷纷,晨间满是早点铺的香味,长期的节食让他本能地闻到熟肉味道就作呕。

    他坚信唯有这样才能保持自己瘦劲的身材。

    正欲拉回车帘,他看到前方几个四五岁的小童,举着个肉包子和他招手。

    “好好看的大哥哥!”

    “坐在马车上的大哥哥诶!”马车朝前驶着,将小童稚嫩的夸赞落在街后。

    楚文煜心里高兴,碍着一旁的仆从,抑制着嘴角的笑容,手无意间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马车摇晃着,向近郊驶去,平整的道路开始变得颠簸,楚文煜索性不再强行小憩,端坐在这方狭窄的天地等待颠簸结束。

    “到了,驸马大人!”车夫停在一处陵园前,三三两两的人都到齐了,仆从下马扶他。

    公主陵寝前整齐地摆放着祭品,三个皇子都到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皇亲国戚们,皇子们穿戴整齐,公主是当今圣上的长女,理当这些小弟是要认真对待的。

    一向深居浅出的四皇子也带了许多祭品前来祭奠这个自己都没见过几面就远离人世的姐姐。

    两位皇子殿下见到他,象征性地招呼行礼,又侧过头去闲话,说是闲话,实则句句含刀含剑,只是这些武器都出自那三寸舌罢了。

    大皇子与三皇子本就积怨已久,朝廷上哪怕是楚文煜这种闲散人士都知道。

    “听他们的话实在是钻心闹耳,这般看对方不爽利为何不打一架呢?整日唇枪舌战的有什么意思,有本事耍耍刀枪看看真本事。”楚文煜心里想着,面上还是一个劲儿地赔笑,他自顾自地朝公主行了祭拜之礼。

    按理说他今天是应该最早到来的,但这些年来,其实只是走个过场,没有谁真正在乎埋在地下的那位年轻的公主,

    正想着要不要凑上前去加入二人那无聊的谈话,他一年之中最害怕今天,公主的祭日,平日里朝廷没把他当个什么东西,念在公主的地位上把他当个驸马,给个地方住,还不能再娶。

    这鳏夫日子他过了快十年,真是无趣至极。

    “承墨兄”清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是四皇子。

    许久没听到人叫自己的表字了,公主叫他“夫君”,下人亲戚称他“驸马”,九洲客栈的人称他“尊主”,许多年了,那些叫他表字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听到有人叫他承墨,心中有些酸涩。

    其实他是希望被这么叫的。

    “是四皇子啊”楚文煜起身招呼着这个冠玉般清俊的小后生,他生一双上扬的弯凤眼,平日里衣着简洁素净,楚文煜很喜欢他的长相,俊逸脱俗,和他年轻时很像。

    二人平日里交集并不算多。

    “承墨兄叫我子休便好”四皇子拱手,凤眼弯弯。

    “听闻陛下派四殿下前去平阳城巡职,真是一片重爱啊”

    四皇子眼睛还是弯着的,不过神情却苦了起来,

    “还不是我自己不争气,没什么本事,一个平庸的孩子天天在面前晃,还不如送得远远的才好呢”

    无言以对。

    楚文煜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傻子都知道的事实,毕竟四皇子确实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偏偏还资质平庸。

    每次皇上要考作皇子诗词歌赋,他两个哥哥一个词藻华美,一个字韵巧妙,唯他一个作的平平无奇,甚至错字还有几个,好在他那二哥哥死的早,不然他那处境可能比现在还艰难。

    楚文煜默然,松下眼看着地上的蚂蚁,几只肥大的蚂蚁争着方才祭台上不小心落下来的果粒,你打着我我戳着你,突然,他眼神一转,一旁遗落下的些许果肉下,藏着一只大肆朵颐的小蚁。

    ……

    人群四散而去,楚文煜才松了一口气,和那些人待着,简直堪比把人放在蒸笼里干煮着闷死,自古皇室无情,自己娶了公主后才发现这些明争暗斗,甚至你死我活。

    她在时,对他确实很好,她知道他不喜这些人情交往,很多人情应付也都是自己去,别人问起就称他病了。

    楚文煜自视清高傲了半辈子,她也顺了他半辈子,待她走后,他才发现那些人情风雨,是由一个爱了他一辈子的女人帮他抵挡的。

    尽管她那一辈子实在短的很。

    她死后,楚文煜面对一摊子关系烂事,头都大了几圈,可是没办法,

    出来混总该是要还的。

    这些岁月里,是爱还是感激,他也辨不清了,他只记得她的好,楚文煜这辈子风流潇洒,其实真正说起来,只有两个女人。

    一个让他牵肠挂肚了半辈子,一个为了他牵肠挂肚了半辈子。

    他自己带了香,四下无人,那个笨拙老实的仆役被自己遣走去打扫了,正点了一炷香,准备给她墓前的香炉插上,陡然间,燃香俱灭,四散的香灰落在他手上,来人真气太过强大,连修气闻名的楚文煜都没能感应到。

    来人身着灰布麻衣,戴一顶旧草帽,灰白的发丝交织,杂长的胡须打结,惟有那挺拔健硕的身姿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模样。

    楚文煜瞳孔颤抖着盯着他,眼神锁定在来人一道一道沟壑纵横的皱纹上,突然间,仰天长笑,笑声似是喜悦,却在这野郊的荒芜中显得凄凉。

    “该死的,你怎么老成这样哈哈哈哈哈”楚文煜大笑,“真该让年轻时那群迷恋你的江湖男女来看看你这丑样哈哈哈哈哈”笑完,又捋了捋自己乌黑发亮的发丝,颇感骄傲。

    “我给公主上一炷香”来人没理会他,径直拿了一炷香点燃,郑重恭敬地拜了几拜,轻轻插上香。

    “她呢?”这话本该最初就问他,方才只顾着笑他了。

    “三年前走了,也是病走的”

    “……”楚文煜喉结处紧张地滚着,这些年来,唯一的一点乐趣便是研究自己这副几十年未变的样貌,他只盼能让她过来,好好看看自己,看看她从前夸赞的刀锋般尖利的五官,白面般光滑的皮肤,瘦劲有力的身材和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

    但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全身骤然猛抖,楚文煜双眼瞪裂,蛛网般的红丝盈满眼眶,他感到内里翻滚着,腥味盈满口腔。

    楚文煜猛吐出一口鲜血。

    他扫出和玉扇,扇尖刺对着面前男人的深喉。

    “你说什么……”楚文煜无力地吐着字,心中痛苦难忍。

    是啊,三年前他就该知道的,她来见他最后一面时,那么憔悴的样子,匆匆跟他交代着事情,不容他一句多嘴,他也静静听她讲话,不忍打扰,早知道就把她留下了,不让她去什么东洲,跟着这个眼前死东西。

    “你当我心里好受吗!楚文煜,三年了,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吗!若不是…若不是她遗愿未了,谁愿意在这没有她的人世苟活!”男子唾沫横飞,灰白凌乱的胡子激动地上下晃动。

    楚文煜脱力地放下和玉扇,鲜血一口一口涌着,混着涓涓的泪水一同滑在他素白的衣服上。楚文煜仰天怪叫,仿佛这样就能将逝去之人的魂叫回来,他发丝凌乱,满是鲜血,活像一个漂亮的厉鬼。

    男子见他这样的模样,自知难和他多谈。

    她此生对楚文煜极为信任,楚文煜此人他是知道的,聪明心狠,自视清高,偏偏她就欣赏他这样的秉性,“平京的九洲客栈只能让他来接手,否则是万不能在城内立足服众的”。

    他只能点头答应,事实证明,她的话没有错处,平京城的九洲客栈不同于那些远离朝堂的洲川,楚文煜在朝廷颇有地位,加之此人心狠手辣,非他不能镇得住平京江湖的那群卧龙凤雏。

    他以为他这些年做了公主驸马性子会稍微好些,看来还是这个疯样,狂妄自大,他摇了摇头,正欲转身离去,他知道楚文煜不会杀他,他本来没有什么杀他的理由,她已经死了,杀了他又能如何呢?

    “她的遗愿是什么…”楚文煜嗓音颤抖。

    男人仰天,看着北方,长叹一口浊气,“惟吾儿与北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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