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一想起久远的大学时期。
十八岁是爱情至上的年纪,刚在一起头两个月,他每天送她回宿舍,门禁之前那几分钟和现在这个状态别无二致,空气闻着都是甜的。
酒店隔音效果差,外面走廊的咳嗽声稍微重一些都能传进房间。
叶之一很快清醒,此刻的甜腻来自于奶油蛋糕和糖炒栗子,无关男女爱情。
她看向他握在门把上的手,“门坏了?”
“没坏,”蒋煜听得出她是在赶他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你还没有跟我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她像个无情的人机。
蒋煜抬脚离开,“晚安。”
屋里少了一个人,空间突然大了许多。叶之一本想把空调温度调低,这会儿又不觉得热了。
米棠刷完牙偷偷在洗脸池里玩水,袖子弄湿了一截。
叶之一利落地把孩子洗干净,塞进被窝,米棠只听了几分钟睡前故事就睡着了,她却难以入睡。
明明长途奔波致使身体十分疲惫,可一闭上眼,各种陈年旧事就跑出来在脑袋里开大会,再加上隔壁住着两个小年轻,动静不小,叶之一就彻底失眠了。
她这次跟着医疗队出来义诊是有私心的,多认识一些特殊学校的老师,多看看盲童在学校里怎么生活,算是取经,累点儿就累点儿。
最后一站了,医疗队停留两天。
学校设施齐全,体育馆足够宽敞,老师们摆了一排桌椅,早上八点半就开始排队看诊。
米棠第一天只敢自己待着,第二天就稍微适应了,大人们忙得顾不上她,她能自己找新朋友帮忙带她去上厕所,不小心弄湿衣服也没吭声。
体育馆里只是不冷而已,烘不干衣服,傍晚结束后拍大合照,叶之一从一群孩子里找到米棠,摸到一手冰凉,才发现她毛衣湿了,尽管回到酒店就洗澡换衣服,哄着她喝了一杯热乎乎的预防感冒颗粒冲剂,晚上还是发起了高烧。
身边都是医生,但医疗队没带常见且好买的退烧药,得去医院。
米棠平时总学着邻居奶奶叫“小一”,病了才可怜巴巴地叫小姨,红脸蛋热腾腾地贴着她。
“小姨在呢,”叶之一用她的冲锋衣裹住孩子,抱着往外走。
米棠嗓子哑了,隐隐有哭腔:“我不想打针。”
“先找医生看看,说不定吃药就能好,”叶之一取房卡开门,“搂紧。”
提前叫的车快到了,等电梯时,她给米梅回消息,说她们明天早上回南川。
电梯门打开,刘医生先看见人,关心地问:“糖糖怎么了?”
叶之一说:“有点发烧。”
米梅的电话打了过来,单手抱孩子有些吃力,右手微微发麻,不等她换手,从电梯里出来的蒋煜就从她怀里把孩子接过去。
“妈,你睡你的睡,别一听糖糖病了就着急上火血压飙升,你放心,我肯定带她去医院。电梯里信号不好,我先挂了。”
叶之一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兜里。
蒋煜按下一层的按钮,拍拍小孩儿的后背,轻声安抚几句,朝叶之一伸手,“帮忙扯着袖口。”
“不用……”
“我再没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利用孩子纠缠你。”
行李箱里几乎全是米棠的东西,叶之一没带多余的外套,黑色冲锋衣防寒又耐脏,她从出门到现在,每天都是穿这一件,这会儿披在米棠身上,她只穿毛衣就显得单薄。
蒋煜动了下肩膀,“你要是也发烧了,糖糖谁来照顾。”
出门在外,各种不便,叶之一就没再多说什么,帮着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换自己的衣服。
到一楼,她先小跑着出去开车门。
晚上不堵车,路上倒是顺利,儿科急诊大厅却被哭声全面覆盖。
最近换季降温,孩子发烧咳嗽的多,有呕吐的,有摔断胳膊的,还有意外吃了洗碗剂的,儿科情况总是各种千奇百怪。
叶之一排队挂号,蒋煜抱着米棠在预检台测体温。
他们十点半到的医院,将近十二点才叫到号。
刚发烧查血不准,医生只开了药,让回去观察。
米棠额头贴着退热贴,不哭不闹,就是蔫蔫的,蒋煜倒出5毫升布洛芬混悬液喂她喝下,又喂她喝了半杯温水。
旁边的幼崽一直哭着喊妈妈,米棠软绵地靠在蒋煜肩上,歪着头说:“小姨,我想外婆。”
叶之一摸摸她的手,“明天就回家。”
“孩子爸爸,钱包落在椅子上了!”年轻护士火急火燎地追出来,直接把钱包塞给旁边的叶之一,“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东西。”
叶之一道了声谢,回头对蒋煜说:“我抱一会儿。”
“没事,我不累,”蒋煜把衣服往上拉,遮住孩子的脑袋,免得吹凉风,“帮我看看证件在不在,别的不重要。”
叶之一打开钱包。
几张银行卡和身份证分别在夹层里,刚才是他缴的费,她正好看看清单,回酒店好转账给他,却不想带出来一张拍立得照片。
两人都不是喜欢拍照纪念的人,毕业前他们频繁吵架,最后连一张毕业合影都没拍。
这张拍立得是他们在一起第一百天,坐在海边看日落,每隔几分钟就有人过来问“帅哥美女要不要拍照”,蒋煜被问烦了,就花了三十块钱拍了一张游客半身照,钱倒是没白花,摄影小哥抓拍时机巧妙,两人都没看镜头,自然含笑对视,热恋感和青春气息都被完美定格。
叶之一当没看见,抽出缴费单,不露痕迹地将照片重新塞进夹层。
“4张卡,1张身份证,6张百元钞票,还有点零钱,没别的了吧。”
“就这些,你先帮我拿着。”
网约车司机打来电话,叶之一捏着钱包,跟司机确定位置。
米棠没精神,哈欠连连,“叔叔,我想睡觉。”
“睡吧,我和小姨都在,”蒋煜轻轻拍着她,沈千苓小时候在他家半夜突然高烧,也是他带着去医院,她比沈千苓好带多了,只是吹在颈窝的呼吸很烫,令人揪心。
坐上车,叶之一给米梅回消息,不然老太太得提心吊胆一晚上。
米棠睡着了,蒋煜轻声说:“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我还好,”叶之一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她闭上眼叹气,“我又欠你一次。”
蒋煜小心调整坐姿,让孩子睡得更舒服,“这次不算在你头上,哪怕只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关的普通志愿者,我遇到了也会帮忙。”
“糖糖是我姐的孩子,你知道的吧。”
“那就再补充一句,我帮忙,不是因为我还在幻想她是我的女儿,所以抢着献殷勤。”
“哦,谢谢。”
“不客气。”
从医院回酒店,再到房间,米棠都没醒。
叶之一坐在床边给孩子脱衣服,蒋煜取下挂在衣架上的粉色儿童毛巾,去卫生间用温水浸湿,再拧干,放在叶之一手边,又去门口拿机器人送上来的医疗包,前台只有水银温度计,他找跑腿买了电子的。
叶之一拿起毛巾,擦拭米棠的手和脖子,“都两点多了,你回去休息。”
“我回去也睡不着,”蒋煜坐到双人沙发上,“让我留下,临时出状况能搭把手。”
吃了退烧烧,米棠睡得沉,叶之一的精神一刻不敢放松。
她关掉刺眼的灯,在沙发坐下,蒋煜递过来一瓶拧松瓶盖的矿泉水,她接过,仰头喝了几口。
蒋煜看着熟睡的米棠,“你姐不在南川?”
“不在,”叶之一声音疲惫,“她不在了。”
五秒钟后,蒋煜才意识到‘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没见过米曦禾,但那几年,在叶之一口中听过无数次这个名字,她比叶之一大六岁,大学考去了距离南川市一千多公里的城市,毕业后留在那里。
姐妹俩一个跟父姓,一个跟母姓,他甚至知道,姐姐因为上学后总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等妹妹出生了,就让父母给妹妹取名选最简单好写的字,所以才有了“叶之一”,也致使叶之一因为名字里没有生僻字,简单好写好念,从小学到大学,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概率高到离谱,翘课必被抓。
米棠今年五岁,也就是说,米曦禾去世是最近几年的事。
如果房子没有拆迁,她们应该还住在那条老旧的巷子里。
母女俩带着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生活,日子顺畅不到哪里去。
她过得不好。
血肉中仿佛生出一条条粗细不一的藤蔓,紧紧缠着心脏,蒋煜艰难找回声音:“你和阿姨把糖糖教得很好,她懂礼貌,性格也活泼,会表达自己,会分享。”
叶之一抱怨过上天不公,世界上那么多健康的孩子,凭什么她们家米棠眼睛看不见?
抱怨归抱怨,她从不觉得米棠是拖着她无法奔跑的累赘,而是姐姐留给她的天使宝宝。
“嗯,她很乖,”叶之一侧首迎上蒋煜复杂潮湿的目光,她牵动唇角,释然地笑了笑,“都过去了,往前看才是真理。”
亲人离世是一场连阴雨,蒋煜没再多问。
以前她把恋爱和家庭分开,界限清晰,现在他是外人,连在她脆弱时刻抱一抱她的身份都没有,言语安慰苍白无用,只会掀起伤疤。
天亮后,米棠没有完全退烧,其它药得继续吃。
叶之一收拾行李,蒋煜洗了把脸,出去买早饭。
酒店餐厅提供的餐食不适合病中的孩子吃,蒋煜打车来回,没用多少时间,南瓜白米粥清淡,至少有点味道。
到513房间,他只轻轻敲了一下。
“糖糖醒了吗?我买了……”蒋煜的声音戛然而止。
开门的人是裴起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