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月洞湖畔的烟花盛会盛大得几乎轰动了整座京城,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竟比除夕还要热闹几分,恍惚间让人错觉这不是中秋,而是新年。
临湖一座酒楼的高层,窗边静静立着一位身着玄色衣衫、面覆轻纱的男子。他遥望楼下熙攘的人群,又抬眼看向夜幕中不断绽开的烟花,眸色沉沉,眉间紧锁。
这时,忽有一名黑衣人悄步上前,在他身后恭敬行礼,低声道:“王爷,宫中传来消息,小福公子……不见了。”
立在窗边的陆陵王蓦然转身,面纱下的声音陡然一沉:“怎么回事?白日不是才传过信?”
黑衣人低声回禀:“探子报称,似是被人掳走。彼时太师沈昌宏正在宫中,此前他还去过御膳房……属下怀疑,是否与他有关?”
陆陵王眼中寒光骤现:“沈昌宏这老东西,屡屡坏事。皇上这些年来能稳坐朝堂,多半是倚仗于他。”
他衣袖一拂,吩咐黑衣男子:“带人去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寻回。再传令烟花那边,依计行事,即刻行动。”
他话音甫落,又一名黑衣男子疾步而入,神色惶急:“王爷,不好了!我们在烟花处的暗桩被人识破,只怕不能继续行动了。坏事者,似乎是亲王府的人。”
“亲王府的人?陆亲王不是说不插手此事吗,怎会出尔反尔?你确定是亲王府的人?”
“属下确凿无疑。”黑衣男子躬身回禀,“那人是顶尖高手,像是亲王府世子的贴身护卫,我们的人曾与他交过手。”
“陆呈辞?”陆陵王眸色骤沉,指节扣紧腰间剑柄,“看来今夜有变故,暂且按兵不动。太师那边依计行事,传令后宫之人开始动作,再派人往西运河粮仓放火。”
——
当太师沈昌宏匆忙赶到审司堂时,沈识因的母亲沈夫人仍立在门前。文安侯与刑部侍郎也都满脸焦灼地站在一旁。
这深更半夜本该安寝的时刻,却惊动这许多朝臣齐聚此地,着实令人无奈至极。
众人见太师到来,纷纷跪地行礼。把守审司堂的兵将虽也躬身见礼,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沈昌宏蹙眉问沈夫人:“究竟怎么回事?”
沈夫人满面愁容地回道:“回父亲,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僵持了这般久,他们依然不肯放人,连陆世子的面也未见到。”
作为一个母亲,眼见女儿被关押在此,直到此刻都未能见上一面,实在焦灼难安。
沈昌宏神色愈冷,指节攥得发白。他迈步上前,对把守的侍卫沉声道:“去叫你们陆世子过来。就说太师亲至,若不然,休怪老夫直闯进去。”
陆呈辞乃是亲王府世子,身份尊贵无比,纵是文安侯与刑部侍郎在一旁焦灼等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太师却不同。他不仅年高德劭、位极人臣,更是皇上最倚重的股肱之臣。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他的权势,除却圣上,没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即便是陆亲王,也从来不敢轻易为难于他。
把守侍卫自然知晓太师言语的分量,当即行礼入内通传。不多时,陆呈辞便现身门前。
众人见他竟真的一直待在审司堂内,不由皱眉。
陆呈辞立在阶前,目光扫过众人,随即掩住受伤的肩头轻咳两声。他依礼向太师躬身作揖。按身份本该是众人向他行礼,但论辈分,他仍先向太师致意。
沈昌宏并未回礼,只将眉头锁得更紧,打量着他道:“还请陆世子与老夫说个明白,我家因儿,连同文安侯的孙女、刑部侍郎的公子,被你关押在此整整几个时辰,至今不肯放人,究竟意欲何为?”
沈太师语气冷然,直直望着陆呈辞。
陆呈辞心知他怒意正盛,再度欠身一礼:“太师大人、侯爷、严大人,还请堂内上座。此事容我细细说明。”
众人相视一眼,心知此刻确非立于外间理论之时。
太师沈昌宏面色沉凝,率先随陆呈辞步入堂内。陆呈辞吩咐侍从看茶,却被他抬手止住,沉声道:“不必这些虚礼,老夫的孙儿现在何处?即刻将人放出。若有什么关节,只管与老夫分说,自有我来担待。”
陆呈辞仍持礼数颔首道:“太师恕罪,今日之事确是晚辈唐突。只是……”
他掀开衣领,露出肩头层层渗血的纱布:“傍晚时分,三位在茶楼争执不休,险些动起手来。晚辈恰巧在此,不得已才将诸位请至审司堂暂歇。”
“原本只想分别劝解一番便送各位回府,不料沈姑娘情绪激动,争执间竟失手伤了晚辈。这一刀着实不轻,晚辈只得先行裹伤,未敢立时放人。毕竟,袭伤亲王世子非同小可,若让家父知晓,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陆呈辞话音方落,沈夫人当即起身驳斥:“陆世子莫要乱说,我早已去茶楼打听过,我家因儿分明不曾伤你分毫,就被你强带到这里。如今你怎么还反说她持刀行凶?她一个闺阁女儿,连绣花针都未必拿得稳,怎会持刀伤人?”
太师沈昌宏亦是面露惊怒,冷声道:“陆世子,分明是你先将人无故拘押,此刻又欲构陷我沈家女儿行刺世子。须知这刺杀皇亲的罪名何等重大,我家因儿如何担待得起?”
他们这般激烈的反应早在陆呈辞预料之中。为人父母者,怎会轻易听信旁人指摘自家孩儿行凶之说。
他温声道:“二位莫要激动,请沈姑娘过来一问便知。”
他说罢便命侍从去请房中候着的沈识因。
不过片刻,沈识因踏进厅来。一见母亲与祖父都在,她眼圈霎时红了。被无故拘了这许久,心中自是又惊又怕,此刻见至亲在此,一时情绪再难自持。
沈夫人急忙迎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因儿,他们可曾为难你?”
沈识因轻轻摇头,温声宽慰道:“娘亲放心,女儿无事。”
她说罢又向祖父行礼问安。她深知祖父的性子,能亲自前来,可见有多重视。
沈昌宏见孙女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心,沉声问道:“因儿,你且如实告诉祖父。陆世子肩上的伤,当真是你所为?他说你们争执之间,你失手伤了他,可有此事?”
沈识因闻言看了一眼陆呈辞,二人目光相接片刻,她轻轻颔首,回道:“祖父容禀,方才争执间……确是因儿不慎伤及陆世子。但因儿绝非有意行凶,陆世子也知我并非故意,并未多加为难。幸而当时下手不重,肩上伤势并不严重,大夫说好生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解释:“茶楼之事确实是我们年少气盛,闹得过了些,影响实在不好。陆世子也是为各方周全考量,才将我们请至此处。后来经过一番交谈,误会已然消解。之所以耽搁这些时辰,实是因陆世子受伤之事需要处置,一时气恼未消,才未立即放行。既然祖父亲自前来,此事便说开了,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
沈识因虽不甚明了陆呈辞有何计划,然事关朝堂与祖父安危,加之陆呈辞已承诺事后不予追究,她自是不愿将事情闹大。
她说罢,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沈昌宏蹙眉看着她,无声叹了口气。他历经朝堂风雨,于人情世故最是通透,尤其沈识因是他自幼看大的孙女儿,她眉间一闪而逝的恍然,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虽心中郁结,但既然这番话已从她口中说出,眼下又有他人在场,他也不便当场拆穿。
沈夫人也察觉情形有异,料想其中或有隐情,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人带离此处。她轻声道:“既然此事已然说开,便到此为止罢。这三个孩子确是闹得不像话,多谢世子代为管教。只是因儿失手伤及世子,虽是无心之失,却也不知究竟是何等争执竟让她慌乱至此……”
她语气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忧愁:“想来因儿也受了不小惊吓。既然世子言明此事作罢,那便就此揭过。我们不便再叨扰,还望世子莫要将今日之事声张。”
作为母亲,她心知女儿能持刀误伤他人,事情绝不简单。
陆呈辞急忙点头应道:“夫人说得是。您放心,此事绝不外传。”
沈昌宏仍心中郁结,沉吟片刻,对他道:“世子伤势不轻,不如随老夫回太师府一趟,让府中医官好生为你诊治。”
让他去太师府?
沈识因没想到祖父竟没有作罢的意思,她刚要推拒,结果陆呈辞却答应得爽快:“好,晚辈这就随您过去。”
他……
他说罢,便命人将云棠与严澈都带了出来。
刑部侍郎见儿子无恙,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当即揪住他的耳朵匆匆离去,免得卷入更多是非。文安侯见孙女安然,也未多言,带着人默然离开。
太师府一行人回到府中,沈昌宏将陆呈辞引至前厅看茶,随即吩咐人去请府医。
沈识因见祖父真要请府医验伤,急忙上前劝阻:“祖父,伤口既已包扎妥当,若再解开恐不利于愈合。”
她心下惶然,自己亲手为陆呈辞包扎时看得分明,那伤口极深,而她包扎得仓促,若是经府医查验,必定会露出破绽。
沈昌宏看她一眼,眸光微沉,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这伤是你所为,那自然要验明伤势轻重,才好定下该如何对陆世子负责。”
负责?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紧,难道祖父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陆呈辞,却见陆呈辞神色自若,不显紧张。
不多时府医便被请了进来。府医行礼过后,小心翼翼地解开陆呈辞肩上的纱布。当那层层纱布终于卸下时,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陆呈辞肩头赫然一道极深的伤口,虽已止住流血,但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仍触目惊心。
府医不禁咦了一声,低声叹道:“这伤势……着实不轻啊。”
沈昌宏凝目细看那伤口,沉声问府医:“医师可能看出是何物所伤?”
府医躬身回禀:“回大人,世子这伤应是长剑所致,深约两指,伤势颇重。虽已止血,但创口难以自愈,须得立即缝合才是。”
“长剑所伤?还深达两指?”沈昌宏的声音陡然转冷。这分明与方才所说的匕首误伤截然不同。匕首绝无可能造成如此深重的伤口。
他们二人,果然都在说谎。
沈识因顿时慌了神,悔不该当初草率应下这个谎言。
沈昌宏沉默片刻,眸色愈发深沉,对府医道:“那便有劳医师为世子缝合伤口。”
府医领命后便取来针线麻药,利落地为陆呈辞敷药准备缝合。
厅内气氛凝滞,无人出声,只听得见针线穿透皮肉的细微声响。
陆呈辞端坐不动,任凭银针一次次刺入皮肉,竟只微微蹙了下眉头。
沈识因望着那穿皮入肉的银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眉尖蹙得生疼。
待府医缝合完毕,仔细上药包扎后躬身退下,沈昌宏便起身对陆呈辞道:“陆世子,请随老夫到书房一叙。”
陆呈辞应声而起,临行前望了沈识因一眼,沈识因忧心忡忡地回望他。
他们拙劣的谎言就这样被祖父轻易识破,也不知祖父单独唤他去书房所为何事。
陆呈辞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随沈昌宏去了书房。
书房门扉轻合,沈昌宏抬手请陆呈辞入座,开门见山道:“不知陆世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因儿配合你撒这个谎。但你既将她牵扯进来,老夫便不能坐视不管。”
他目光如炬:“因儿心性纯善,许是见你受伤心生怜悯才应下此事。还望世子明白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亲王府与太师府各自的立场。”
陆呈辞闻言,从容颔首一礼:“太师大人明鉴,这些利害,晚辈心中自是清楚。此番哄骗沈姑娘为我遮掩,确是晚辈之过。原以为能瞒天过海,到底是晚辈狂妄了。”
他言语坦然,不见半分虚伪。
沈昌宏不想他竟如此坦诚,审视着他道:“方才宫中急报,有刺客潜入大内,想必那就是陆世子吧?你肩头这处剑伤,分明是宫中禁卫所用的破甲剑所伤。你让我孙儿替你担下这罪责,真是打得好算盘。”
陆呈辞忙歉然道:“晚辈不敢。既然太师已看破,晚辈也无须再隐瞒。今夜潜入皇宫之人确实是我。我入宫,是为了救出陆陵王之子小福。那孩子在御膳房做细作多时,想必太师早已知晓。只是,您既早知他的身份,为何不曾揭破,亦未上报圣上?”
“还有,陆陵王今夜欲在月洞湖起事,皇上与太师应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意欲将其一举擒获。或许在陛下眼中,荡平陆陵王不过覆手之间,然其城府之深,绝非如此简单。太师大人多年来赤胆忠心,鼎力辅佐圣上,可曾真以为陛下待您亦是推心置腹?其实不然。自圣上迎妤妃入宫,心性已非往昔,这一点,太师想必早有察觉。”
“所以,当您窥破陆陵王之子潜伏宫闱,却并未即刻上禀御前,只因您亦在权衡。太师素来仁心为怀,以黎庶为重,以社稷当先。然陆陵王狼子野心,早欲诛灭太师。此番举动,无论意在试探圣心,或仅为蓄意生事,其最终所求,不过是设法除掉您。”
“今日沈姑娘与另两位在街市争执,动静颇大,已引得多方注目,晚辈不得已才将人请至审司堂暂避。太师明察秋毫,晚辈这点拙劣的遮掩,自然瞒不过您的眼睛。还望太师海涵,勿与晚辈计较。”
他句句恳切,毫无欺瞒之态。
沈昌宏审视着他,心下愕然,当真未曾料到,这位两年前才认回亲王府的嫡长子,竟如此直白地将这般要害之事和盘托出。
他静默片刻,沉声问道:“那你告诉老夫,你费这番周折,目的究竟为何?总不至于是想与我太师府联手。你父亲是何立场,与我太师府又是何等关系,你心知肚明。你做这些,究竟为何?”
沈昌宏自认为与亲王府之间界限划得清明,不曾想,竟突然冒出个陆呈辞,将局面搅得如此复杂。
陆呈辞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礼,道:“晚辈所做一切,别无他图,更从未存过半分危害太师府之心。”
他语气郑重,字句清晰:“晚辈,想迎娶沈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