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感像潮水般涌来，齐遥的意识在一片晦暗中漂浮。

    四周无声、无重，只有心跳的低鸣在耳膜深处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微的光在黑暗中浮现，像被无形的手缓缓揭开了一角帷幕。

    视野渐渐清晰，即便齐遥能意识到并不是他在操控着自己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礼堂，灯光灼亮而暖，四周回荡着的音乐烘托出庄重的氛围。

    舞台中央，台上的老者站在麦克风前，声音洪亮而清晰：“接下来上台的，是我们工程学院今年的优秀毕业生——尹希。”

    “呃啊终于轮到我了，这身衣服热死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但齐遥却没能在视线范围内找到声音的来源。

    他不会听错的，这是尹希的声音。

    即便有些匪夷所思，但似乎这是尹希的心声？

    又或者说，是许多年前的尹希的心声。

    想到这，齐遥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在窥探着一些他本不应知道的事情。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诱惑着他沉浸式看下去。

    他无法违背自己的意志，他想继续看下去，想要知道这个行事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她十五岁被艾什大学录取，仅用三年时间同时完成能源与动力工程、储能工程双学士学位，所有课程均以A的成绩结业。”

    台上老者的一字一句似乎都在为年少时的尹希加上一层又一层的光环。

    “在校期间，她在新能源材料、能源系统优化、储能结构设计等领域的顶级会议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五篇论文，其中两篇获会议最佳论文奖，并在顶级期刊TNX上发表三篇论文，拥有七项专利。”

    齐遥甚至能听见观众席中有人低声惊叹，那种夹杂着敬佩于不可置信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着。

    但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尹希喋喋不休的心声——那声音清晰、笃定，带着少年特有的锐气：

    “他们都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应该能记得住吧，毕竟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在我这个年纪做出这样的成绩嘛！”

    尹希顺着主持的引导走上台，她的动作不快，衣摆在台阶上轻轻摩擦。

    走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尹希的视线飞快的从台下的观众身上扫过。

    乌泱泱的人群背着光，所有人的面容都因此模糊了起来。

    尹希从老者手中接过她的奖状，与其握手合影。

    齐遥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僵硬——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尹希还没学会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

    从舞台上走下来，尹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众在台下合影的毕业生和他们的亲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掏出手机，低头给一个名称是小屋图案的三人群聊发去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毕业了。”

    她的指尖再次在屏幕上飞舞着：

    可以在校园报看到我……

    她打出了这九个字后，又逐字将他们删除，熄屏了手机。

    在她重新抬起头后，几个青年走到她的面前。

    “你就是尹希吧？我之前在学校的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那几篇会议论文真是厉害啊，我导师都提过你的名字。”

    “本科直博归来还只有十八岁，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吗？”

    他们的笑容带着几分好奇，语调轻快，却也绝对算得上诚恳。

    “啊？居然是在跟我说话吗？我们也不认识啊？”尹希的心声适时地响起。

    她牵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嗯……谢谢。”

    又有一个人拨开几名青年走到了尹希的面前，向她递来了一张名片：“你好，我是来自DIL的代表，我们对你之前的专利很感兴趣，之后有时间方便赏光约个线上会议吗？”

    “啊，啊，好的。”尹希愣了愣，接下了名片。

    与她本就怔愣的表现相呼应的是，尹希的心声也随之抱怨着：

    “唉，应付这些企业孵化器的实习生真的麻烦的要死，我真的不擅长讲解啊。”

    话题在他们的热情和她的简短应答之间来回，像是总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面对这种社交，尹希只懂得挂着有些僵硬的笑容点头。

    转过头背对着众人时，她才有机会松上那么一口气。

    “算啦，这也是成名必须要面对的一部分挑战嘛！”

    伴着少年自我宽慰的想法，声音和画面像被手动拉长的胶片，慢慢失焦。

    灯光变得模糊，热闹的礼堂退为一片静寂。

    新的画面在光影交错中浮现——

    书架、文件柜、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与药剂混合的味道，闻起来应该是从隔壁的实验室传过来的。

    尹希站在一张铺满实验记录的桌前，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垂在她眼前难免有些遮挡视线。

    在她再一次将刘海撩到耳后时，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

    对面的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随口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尹希摇摇头，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到处乱晃。

    “没有啊，六点就睡了。”她这么说道。

    老人皱了皱眉：“早上六点？”

    “没办法，”她摊摊手，“导，你也是知道的，实验室最后一个数据昨晚三点才出来。”

    她拿起手边插着吸管的饮料猛吸了一口：“不过还好这次成功了，没有白等。”

    她喝的这是什么东西，好苦。

    齐遥皱了皱自己意志的眉头。

    导师合上手里的文件：“既然这个实验告一段落，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先做一些辅助性工作？”

    看样子，尹希的这个导师对她还挺关照的，齐遥正这么想着，尹希却开了口。

    “不用。”尹希毫不犹豫地回绝，语气笃定得近乎锋利，“想要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尊重，就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如果我松懈，就会被追上；如果我停下，就会被遗忘。”齐遥听到尹希心说道，“我才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导师的眉头微微蹙起：“尹希，你才二十岁，身体为重。”

    “我没事。”尹希顿了顿，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对了，最近关于 XQ8370 的研究是不是停滞了？”

    看到导师点头作为回应，齐遥甚至都能感到尹希此刻正按捺着的激动。

    但她表面上却只是期待地抬起了眼，用上目线恳切地看向了她的导师。

    “如果您不想继续研究的话……能不能把这个项目交给我？”尹希试探着问道。

    老人抬起头，神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尹希，高能量新能源的研究不是儿戏。”

    “干我们这一行，是不能随便冲动的。”他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像是想将这些字句凿进听者的心里。

    “某些能源的研究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不打开，你永远不知道里面的是希望还是灾厄。哪怕是最有名物理学家，当年也后悔推动过核武器研究。”

    尹希却几乎是立刻反驳：“但是世界需要新的能源，日益增长的人口和科技进步带来的能源消耗越来越大，传统能源供不应求是迟早的事。”

    倔强的、甚至有些年少气盛的狂妄的声音在齐遥颅内响起：

    “历史的推动者总是要冒险的，不作为一个领域的先驱我拿什么青史留名？”

    原来尹希也曾是那样骄傲的人吗？

    她对名誉的渴望、对赞誉的渴求……这些无人知无人晓的东西就这样赤裸裸的在齐遥的眼前曝晒着。

    可是，却也那样耀眼。

    “这样的研究，本质上是对世界的探索，是造福人类的机会。”尹希为自己的发言做出了总结陈词般的升华。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光，像是年轻的火焰，被风一吹反而烧得更旺。

    年迈的导师沉默良久，在当年的尹希和现在的齐遥都以为沉默就是他的婉拒时，才迟迟开了口：“……我晚些把文档的权限分享给你，”

    视野的高度增加，尹希此刻的眼睛一定很亮吧？齐遥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双眼睛此刻的模样。

    他好像见过尹希那样的神情，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当他斩杀了火蛾后，从人海中向她走来的时候。

    齐遥有些庆幸他当时在离开关卡区域前专门换上了新买的风衣，这样那时的他看上去应该不会太糟。

    “谢谢导师！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这个项目在我手里蒙尘的！”尹希站起身，朝着她的导师深深鞠了一躬。

    “不仅如此，我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的。”是齐遥额外听到的豪言壮志。

    离开办公室时，尹希的脚步带着压不住的轻快。

    她太激动却也太自信，以至于她没有因身后传来的那声叹息放慢哪怕一瞬间的步子。

    尹希哼唱着轻快的曲调，伴随着这齐遥未曾听闻过的歌谣，眼前的一切又在逐渐消散。

    仿佛有细碎的光粒从视野的边缘剥落，走廊的墙壁与上面挂着的海报逐渐化为模糊的影。

    空气中的纸张气息被金属与药剂的味道取代，光线也变得冷白而刺目。

    视野重组时，尹希已经换了身白大褂，站在铺满仪器与数据表的实验台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