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姜姮几乎没有怎么閤眼,一会儿要安抚惊跳而起的狸花,一会儿又要分辨外头的动静是不是婆母和长嫂来抓猫了。
一夜不安,总算盼至天明。
姜姮正要命人收拾去观音寺的行装,听婢子禀说顾峪来了。
主仆几人皆是神思一震,姜姮想了下,立即小声吩咐春锦,让她待会儿寻个时机径自抱着狸花出门登车,先行往观音寺,不必等她。
顾峪进门,见女郎已经梳洗穿戴齐整,淡然说道:“不必去观音寺了。”
姜姮抬眸看了眼顾峪,心下想着他不该是反悔,却也知婆母长嫂那里不好交待,莫非婆母不允,非要狸花的命?
“在家也可以持斋抄经。”顾峪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姜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温声道:“我把猫送过去,很快就回。”
顾峪眉头轻轻皱了下,“这等小事,需要你亲自去么?”
姜姮没想到这也能惹男人不悦,低下头不说话。
顾峪直接道:“你留在家,我尚有事问你。”
姜姮柔声应好,吩咐婢子把狸花用的东西一道收拾了送去,又说:“将那两株白牡丹也带上,替我供去佛前。”
侍花婢闻言,那日与人争执的委屈又涌上来,只当着顾峪的面不敢露情绪,遂低声道:“白牡丹叫东院三个姑娘折了。”
看看顾峪,声音越发压低了,“她们说,是家主允准的。”
这话毕,房内一片寂静。
姜姮没有看向顾峪求证,只是愣愣望着禀话的侍婢,默然良久,才轻轻“哦”了声,说道:“那便算了。”
她说完,继续吩咐其他事,待婢子收拾妥当出门登车,才在案旁坐下,问顾峪道:“夫君找我何事?”
她面色平静,语声温和,听不出半点嫉妒不满,好像已经忘了白牡丹一事。
顾峪看她片刻,还是说了一句:“两株牡丹罢了,你若需要,再买就是。”
姜姮默了会儿,轻轻“嗯”了声,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峪也不再多做解释,把牡丹园的账册给她,肃然说道:“嫂嫂核对账目,发现一些对不上的地方。”
姜姮翻开账册,见标记的多是价格高昂的牡丹,是要她重新核对么?
但园中牡丹早就所剩无几,且稀贵者多已送人,死无对证……
“许多牡丹已不存,无法核对,便不必核对了。”顾峪说罢,不等姜姮道谢,又看着她道:“但今年的牡丹,价格过于异常,还是要查一查。”
姜姮愣住,价格异常?
想来长嫂还是觉得她给的牡丹高价内有猫腻,怀疑她中饱私囊,顾峪这般提,显然也对她起了疑心。
“好。”姜姮点头,抬眼看向顾峪:“夫君觉得,怎么查合适?”
顾峪不说话,摩挲着手中茶盏,默了会儿道:“只要你是干净的,我也不会由着长嫂诬陷你。”
这意思,是要查她了。
细想来,也只有查她这个法子,总不能找到当初的花农,挨个询问当初采买价格,真这样做,卫国公府就成了一个笑话。
“好。”姜姮低眸,漠然应了声。
顾峪便道:“我已将此事交与成平,你配合她便罢。”
成平是顾峪身边唯一的丫鬟,专司书房事务,一向最得他信任。
姜姮仍是温声应好,始终低着眼睛,没有看向男人一眼。
这事说罢,两人之间又陷于长久的沉默。
顾峪手中的一盏茶喝完,天光已大亮,他起身欲走,行了一步,见女郎在认真看着账册,想了想,问:“那账是谁记的?”
姜姮一愣,下意识看向他,又看看账册,约是明白了他为何有此一问。
顾峪虽出身寒门,听闻自幼好学,经史百家都有涉猎,更写得一手好字,连圣上都说,若不是怕屈了他一身将才,定要把奏折都交他誊写一遍,看来也赏心悦目。
他定是觉得,那账上的字写得太丑。
“是……春锦记的。”姜姮犹豫了下,如实说道。
顾峪沉默片刻,说道:“我记得,蕊珠通些诗文,字也写得不错。”
言外之意,这事该让蕊珠去做。
姜姮不说话,又听他道:“有些事你可以不做,但也该学会,知人善任。”
姜姮自然知道,蕊珠更擅长这些文墨之事,但她太多话,又爱自作主张,简简单单记个账,她总是劝她这个花名起得不够雅致,那株牡丹给得价格太高,她不胜其烦,才让春锦记账的。
但蕊珠是胞姊教出来的丫鬟,想必顾峪爱屋及乌,更满意她。
姜姮自不会把其中考量解释给男人,依旧低眉顺眼地应了句“是”。
顾峪走后没多久,成平就来了,先看了房里开支的细账,又核对余钱绢帛等物,一日便办妥当了,去向顾峪交差。
“这是对过的账册,没有发现不妥。”
凝和院的账目十分简单,每月的收入就是府中按例发放的三两月钱,支出也简单,都是些日常用的零碎物,大到买了一朵牡丹绢花,小到吃了个冰雪酥山,都记录在册。
成平查了凝和院中近三个月的细账,不止没有发现来路不明的大额余财,反倒看出,凝和院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几乎月无遗财。毕竟三两月钱实在不算多,她每个月都还有五两呢。
顾峪看过账目,没再多问,道:“去向大夫人复命吧。”
成平遂带着账册名目去了兰院。
往日里,小骆氏顾及成平在顾峪书房伺候,人也颇受顾峪信重,对她都是笑脸相迎,今日因着顾峪保下狸花猫一事,对他生了恼恨,此刻见到成平自也没个好脸色,粗粗翻了下她带来的账目,往桌子上一撂,阴阳怪气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不像旁人,有夫君护着,随随便便做个册子,就能理直气壮堵我们的嘴了。”
成平好性情地解释道:“三夫人的账目余财,婢子都已核过,大夫人若有疑议,也可请其他,您信得过的人再去查核。”
小骆氏怪声怪气“哼”了一声,转念想到家中毕竟是顾峪做主,自己虽凭长嫂身份执掌中馈,到底还要依仗着这位小叔,若太过无礼得罪了他,以后怕也不好管事,遂收敛赌气神色,复拿起那账目细看,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几分往常的客气。
“成平,不是我胡搅蛮缠,你看看三弟妹给你的账册,记得多简单,该不是早防着咱们查她,故意记来应付咱们的。”
小骆氏指指下首的座位,示意成平落座,又命丫鬟看茶,才接着道:“三弟妹那般聪明的人,想藏些银钱还不容易么?凝和院没有,姜家,观音寺,还有她的铺子,哪里不能藏钱?”
小骆氏眼睛一明,“就是,她的香行查了么,生意场最方便藏污纳垢,她要是藏到那里,咱们这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呀!”
成平听出小骆氏的不甘心,什么姜家、观音寺、香行之语,不过都是她不甘于此结果的借口,她总不能真按她说的挨个去查,略加思量,说道:“若要查别的地方,得有切实证据才行,大夫人可有证据?”
小骆氏面生不悦,委屈地哀叹连连:“也怪我,光顾着忙其他事,到现在才对牡丹园的账,证据只我自己心里清楚,拿不出来,倒显得我坏心肠污蔑旁人。”
“但是,那几株牡丹,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不值那高价,许多夫人都觉得价格离谱,我也是听了其他夫人的话,才反应过来的。”
口说无凭,无从查证,成平遂也不接话,只是默默听着。
小骆氏见成平这态度,心里暗骂一句狗仗人势,面上却好生说道:“我想起来了,前两日我还见三弟妹去她的香行了呢,揣着一个包裹,沉甸甸的。”
说罢又叫来自己的丫鬟附和作证。
这话听来有几分真确,且看小骆氏多番挑剔,就是不肯认眼下核查结果,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成平自知多说无用,起身辞道:“大夫人所言,婢子会如实禀与家主,请家主定夺。”
成平去到凝和院,原话学给了顾峪。
“说三夫人把钱藏去姜家、观音寺之语,应当是虚妄气话,唯有香行那里,瞧着大夫人不像说谎。”
顾峪默然片刻,正色道:“既查了,便查个清楚干净,香行那里也只管查一查。”
成平面露为难,“香行是夫人的嫁资,婢子去查账,怕夫人不允。”
且真查起来,不只是查账那么简单,还要开库查钱查货,知道的是他们自查,不知道的,还当香行犯了事,惹来官府抄没。
顾峪轻叩蹀躞带上系着的短刀,定定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成平遂带着话去了凝和院。
姜姮听罢,未及表态,春锦已恼火道:“凭什么查香行?大夫人指哪里就打哪里么?国公爷就如此信不过我家姑娘?”
成平也知其中不妥,并不与春锦言语相抗,只好声替自家主子辩解道:“家主并非信不过夫人,只是大夫人言之凿凿,家主若置之不理,难免有护短之嫌。”
姜姮唇角不觉扯起一丝冷冷清清的笑,不是信不过,那是什么?
细想来,她和顾峪之间又哪里谈得上信任?
顾峪说,只要她是干净的,不会任由长嫂诬陷她,不查清楚,他如何确保她是干净的?
他只相信成平的结果。
“那就查吧。”姜姮温温地说:“我带你去。”
“夫人”,成平上前一步拦住姜姮脚步,恭敬道:“不劳您亲自去,只需给我一封手书,请掌柜配合就好。”
姜姮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避嫌的意思?
怕她去了,与掌柜里应外合,使手段么?
姜姮又淡淡笑了下,不发一言,乖乖写了手书交给成平。
此后两三日,成平都没再过来,顾峪也没有来,至于香行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递进来。
直到进入五月的第一个夜晚,姜姮正坐在灯下抄写佛经,顾峪来了。
姜姮没有起身相迎,依旧静静坐在那里,状作全神贯注抄经,男人也没有打扰,在书案旁坐下,也翻出一卷书来看。
女郎穿着身月白缎面寝衣,早卸了头面,只用一朵牡丹绢花簪子松松绾了团髻偏在脖颈一侧,灯火摇曳,打在她白净的面庞上,像月光笼罩下的霜雪,难得一见的好景好物。
顾峪手执书卷,目光却越过翻开的书卷落在女郎身上,望见她懒懒散散地坐着,一手执笔书写,一手托腮,一截细白的脖颈微微歪着,莫名好看勾人。
烛台里的灯油燃了一层又一层,夜色渐渐深寂,女郎依旧坐在那里虔诚地抄经。
她明明早就换上了寝衣,瞧着眉目也早有困顿之色,可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肯去睡。
是在和他置气吧?
她总是如此,总是拿着一副温温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不吵不闹,闷不吭声地和他赌气。
“灵鹿。”他又这样叫她。
姜姮眼睫轻轻颤了下,没有回应,也没有抬眼看他。
每次与她说话,只有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才不那么冷,才像一个夫君。
想必,香行的账、货、钱都查过了,她是干净的,他才来了。
“你取一百两,做什么?”男人忽然问,夜色清寂,压得他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姜姮微微一愣,倏尔想起,他查了香行的账目,当是知道她刚刚支取了一百两银子。她资助寒门世子的钱从不记什么细账,因此香行掌柜那里只能看到她何时取钱,却看不到她取钱何用。
她以为他不会问的,毕竟是支取,又不是存入,没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姜姮不语,便又听男人肃声告诫道:“你胞姊的事牵涉众多,不是私与钱财就能解决的,你们不要病急乱投医,反而害了她。”
原来,他以为,她要用那些钱去贿赂什么人,怕她轻举妄动弄巧成拙反而害了阿姊。
“我取钱,与阿姊无关。”姜姮安静地说罢,没有再多解释。
“那是,做什么?”
良久,男人淡着脸,固执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