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天公不作美。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降临德国慕尼黑机场。空乘人员走向第一排座位,低声询问窗边的女孩:“林小姐,请问想再喝点什么?”
“还是咖啡,谢谢。”
林荞揉了揉眼睛,手边第三杯咖啡见底,飞机仍然没有起飞的意思。她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指尖在玻璃上悬停了许久。
或许自己手机里的男人巴不得这趟归国航班永远停在起飞前。这样,她就可以永远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连风都带着叶子味的地方。
流放被判决无期。
他似乎不想见她。
但她想快点见到他。
只是一个迷信的人在执行自己的选择前,往往需要某种外力推她一把,让她相信自己得到了神秘力量的支持。
于是临行前林荞抛了个硬币。
“啪”!一声脆响——
她看着钢镚上的老头对着她笑。
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林荞给学校发了封邮件。内容大意就是说她想休息一年,因为除了学习,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去机场的路上她竟然很快收到了回复,学校表示理解。
【Enjoy your holiday, Joey】
有些事情都是需要冲动的,结婚是,恋爱是。
与狗男人见面也是。
时机已到,回国!
林荞靠在宽敞的座椅上,终于短暂卸下积攒已久的疲惫。机舱内冷气十足,她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层薄薄的雾,潦草留下了两个字母。
她往上拽了拽身前的毛毯,透过刚刚画出的痕迹,望向窗外的电闪雷鸣。
她想,她要奔赴下一段好天气。
-
“靳哥,手机响了。”
被提醒的男人微微点头示意,眉眼间却是波澜不惊。他手上动作未停,指间插牌的动作干净利落。
直到反扣在旁边茶桌的手机再次出声提醒,他才用指尖轻敲两下屏幕,不轻不重,似乎在怪这条消息来得不是时候。
“凌晨四点诶哥!你这个万年沉默的手机能在现在响起来,说是撞鬼了不过分吧!”沈南星看着他这把格外顺利出完手中牌,立刻换了个八卦的眼神,上下打量起面前这位朝夕相处的好兄弟。
靳杨。
晶扬科技的创始人。
三年前沈家家宴。
厅内宾客满堂,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影照着杯中酒液,伴着笑声隔开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彼时靳杨的父亲靳文礼刚刚履新,成为南城政坛一位举足轻重的新面孔。今日不巧,赶上他进京开会,可沈家的面子也要给,靳文礼便安排靳杨代他出席。
主位上坐着兴南集团的掌舵人沈宏,沈南星的父亲。沈宏举起杯,语气里带了点长辈的慈爱,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向在座宾客介绍了身侧的人。他说手边的这位正是晶扬的老板,如今业务重心正向南城转移。
姓氏一出,周围人神色微变,目光纷纷落在那张年轻而沉静的脸上,心中难掩惊讶。谁也没想到,靳家独子会与行业内崭露头角的晶扬紧密相连。
“晶扬”,这个在人工智能领域,成功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名字,最近常常出现在各大商业榜单和业内讨论中。而如今,眼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这家迅速崛起的科技巨头背后的灵魂人物。
沈南星抬头看向靳杨,见他穿了件宽松的衬衫,和在座其他人比起来不隆重,但也算不上怠慢。他的袖口卷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沈南星打眼一瞧,就快速判断出他也是个常年健身的人。
靳杨察觉到打量的目光,不动声色挑了挑眉,微微往椅背一靠,唇边还适时挂了三分笑意。沈宏介绍过后,向他敬酒的人便络绎不绝。他也不见半分勉强,皆抬手相迎。小小的玻璃杯在指尖轻转,酒液将满未满,始终留着清醒的余地。
靳杨席间话不多,听得到还算认真,毕竟是靳文礼交代过的。不过这种场合,他只需偶尔颔首,或淡淡应上一句,便能巧妙接住场面。只是场子里总有几个看不懂眼色的跳梁小丑,竟不知死活地向他旁敲侧击起近来几桩政企变动。
他食指沿着杯沿抹了一圈儿,云淡风轻道:“上头的事,我不过跑跑腿。”瞬间断了其他人所有后话。
下一秒,他将话题引向了兴南布局的新能源项目,当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夜过后,沈南星觉得靳杨这人,像一块被打磨地极尽圆润的玉石,看似无棱无角,握在手心却透着凉意。没有劈波斩浪的锋芒,只有滴水不漏的圆融。
但很遗憾,他仍对靳杨知之甚少。
直到两位父亲私下相聚,靳书记罕见地提起儿子,说靳杨大学时带几个同学做了个程序,引得国内几家大厂争相收购。
沈南星低头一查,那款如今被广泛使用的软件,就安静躺在自己的手机上。他瞬间来了兴致,打算借机和靳杨聊上几句,毕竟兴南的发展离不开与科技公司的合作,他手头上的酒店也正需要独立开发一套程序。他一抬头,人家却已经在和集团的副总探讨哪款高尔夫球杆用的趁手了。
哎!
小沈总觉得自己心里那盘棋,在搁置了多年后,终于等到了那个值得对弈的人。
三年后的今天,沈南星的酒店版图已铺满全国,兴南成了行业模板。而靳杨亲自带队研发的自动化机器人,也到了收尾阶段。
手机连续震两下,靳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这姑娘极少给他单独发一条文字消息,她会习惯性地在后面追加一个可爱的表情。
一般是只小猫。
他划开手机。
【我起飞啦~】
【小猫招手.jpg】
“到底是谁啊谁啊?”
沈南星好奇的脑袋凑过来,紧接着被嫌弃地推开。靳杨拎起他的衣角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烫手山芋。”
-
“阿嚏——”
林荞在梦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揉揉鼻子,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飞机已逐渐接近跑道,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她的耳膜。手机里仅有一条未读消息,十个小时前来自“狗男人”的——
【起落平安。】
林荞这次回来的太过匆忙,没有什么托运行李,只推了个粉色小箱子快步走在人群最前面。
她浅浅的步子是浮着的,像一道鬼影飘进一场大梦里,还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气息。
直到广告牌上耀眼的五个大字将人拉回现实。
【南城欢迎你】
梦醒,人归。
她轻叹一口气。
街景在车窗外掠过,林荞正快速接受着这座城市给她带来的视觉冲击。
窗外写字楼的玻璃忽然暗了下去,片刻寂静后,暖黄色的灯光自楼宇边界亮起,在天与地之间铺陈开来,勾勒出山河万里的卷轴。她可真幸运,回国的第一天,祖国的大好河山就在眼前全过了一遍。
林荞低头看了眼手机,八点整。
此刻的高架桥上,仍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汽车红色尾灯一盏连着一盏,蜿蜒在城市的脊背上,像血液在南城的脉管中缓慢流动。
那些只存在于小说里的繁华都市,在此刻化作触手可及的真实。密集的灯火取代了林荞记忆中沉默的堡垒和荒凉的街道,也替代了风声中空落的回音。
她心口微微发烫。
真好。
她在酒店短暂落脚后,让司机继续驶向兴南大厦。到楼下时,林荞匆匆发出一条简短的消息,没等回复,径直过了马路。
街头的便利店亮着灯。她掀开透明的门帘,冷气扑面而来。林荞轻轻俯身,双手撑在摆满五颜六色冰激凌的冰柜上,指尖刚触到玻璃,薄薄的雾气瞬间晕开,绕着她手掌画了个圈儿。
店员问:“要什么?”
林荞这张单纯无害的脸上扬起个标准甜美的笑,笑意却未达眼角。
林荞说:“南京十二钗,再来个打火机。”
她在店员略带诧异的目光里,神色自若地接过这两样东西,轻声道了谢。林荞沿着街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借着暖黄的路灯点燃手中烟,火焰在她掌心跳了跳。火光在瞳孔里一闪而过,照出短暂一瞬,她的急促与不安。她眨眨眼睛,感觉自己瞬间被一股薄荷味笼罩。整个人放松下来,任由烟雾在四周弥漫,混进车流的尾气与城市的湿热里。
林荞是在出国读书的第一年染上这个坏习惯的。
大一那年的考试难得离谱,淘汰率更是高得让所有人看见学校发来的邮件,心口都要揪一下。她连续几天都靠酒精入眠,却依旧在天亮前被惊醒。
在第五个失眠的夜里,好友终于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她:“试试?睡个好觉。”
林荞点燃那根烟。
卖火柴的小女孩划开一支火柴。
在那短暂而虚幻的梦境里,她们都见到了想见的人,也拥有了一段完整的睡眠。
林荞弹了弹未落下的烟蒂,手中那支烟断了三分之一。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侵占着她四周的空隙,稀薄残存的空气像命运之手,轻轻扼住女孩的喉咙。
马路对面的红光让林荞看一切都格外模糊。
原本燥热烦闷的夏夜风,却忽然生动有趣起来。人行道上的喧嚣忽然变得很远,有人悄悄拧了世界的音量键。
林荞站在马路对面,视线越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她看见了靳杨。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配饰,甚至连腕表都没戴。他的短发比她记忆里更利落,却让她心里那熟悉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
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林荞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不紧不慢的步伐,眉目间透着不动声色的疏冷,整个人清隽而挺拔,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像《白杨礼赞》里写过,在北方风雪压迫下依然倔强挺立的树。
可她记不太清了。
林荞只知道,他就是那样的。
绿灯亮了。
他朝她走来。
斑马线上,靳杨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林荞心跳的节拍上。
咚、咚、咚...那声音在耳中不断放大,震得她胸腔微微发麻。
街对面的绿光刺目,像断头台上铡刀落下前的寒光,林荞下意识屏住呼吸。
行刑者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烈酒。
林荞短暂闭眼,等待着属于她的命运。
审判者一声令下。
她无前路可进,也无后路可退。
那支只燃到一半的香烟,被林荞灵巧地用手指在背后熄灭。烟灰带着一丝灼烧的热气,戛然而止在指尖。她顺利地把它丢进身后的垃圾桶,动作干净利索,仿佛刚才的一切与她无关。
整了整衣角,林荞抬起头,朝着缓缓走来的人弯出一个明亮又随意的笑——
“哥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