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饕餮神君来了水神殿。
每日闭目养神,时常翻阅些无关紧要的卷宗,两张书案隔得不近不远,水神一抬头,就能看见饕餮神君悠哉摸鱼的样子。
偶尔起身,也不过是在殿前喂鱼。
余皎皎时时派手下人盯着他,他也不以为意。
他倒是不疾不徐,每日上值点卯,日日勤勉,不似之前那般纠缠余皎皎,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不动声色地处理一些棘手难办的案子。
无渊闲来无事,喝了一口茶,这天界的茶,味道一般,不过胜在灵泉无根水的滋味不错。
水神殿内清凉,水神所在之处,犹如清泉,因水神之躯自带净化水源的功力,水神殿内连空气都沁人心脾。
无渊环顾一圈,念了个诀,清风徐来,一下一下吹动水神殿的竹帘。
水神殿上的那位,不为所动,按部就班的研墨,好看的指节如竹如玉,从浅蓝色的长袖中一圈一圈捻着墨,那砚台细腻,触手生温。
余皎皎面上假装淡定,心里跟砚台里的墨汁似得,也打圈起了涟漪。
他到底要做什么?就这样每日盯着她?
无渊饮茶,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批阅文书的余皎皎,字倒是好看。
殿中那位,一派清冷的面容,少了以往那种狡黠的笑,虽是一模一样的脸,无渊脑海中将两张脸重合,叹了口气。
若是从前的余皎皎,她那闲不住的性子,风风火火,断断不可能端坐得如此安稳,眼前的这个,像个泥胎石塑,空长了一张美人面。
如同鲜美无比的鱼汤里,少了盐味。
食指捻着书页,翻阅几页,有意无意的视线,落在水神修长洁白的脖颈。
她全神贯注的执笔书写,仿佛殿中没有他这个人。
无渊拿着孔雀毛掸子,扫着书架上的灰尘,绕着水神殿一圈又一圈,扫的不是尘,是殿中端坐人的心。
余皎皎觉得后背发毛,那束目光就这么直白大胆的落在她身上,偏偏是水神殿上值的时候,往日执羽扇的仙童鹤衣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殿内就他和她两个人,她又不能寻借口溜出去。
忍受着那道目光焦灼,搁下笔,质问道:“饕餮神君,难道就没有旁的事?打扫是仙童的工作,不敢劳烦神君。”
“水神殿下,原来一直在注视我。”无渊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终于被人在意。
“我没有,分明是你……”余皎皎气竭,恶人先告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厮三万年不见,怎么变得恁的无赖。
“你没有看我,怎知我有没有看你?”
“我听得见。”
“莫不是我弄出动静太大,水神这是恼了?”
“菩提本无物,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饕餮神君还是不要打扫了,不然让人以为,本神欺负你,让你做打扫的活。”
“这水神殿,仙童偷懒,本君既然来了,便当做自己家一样,打扫一番,自然是分内之事,举手之劳罢了。”
余皎皎是吵不过,闭嘴乖乖等着金乌落树,干巴巴地坐等天黑了下值,眼不见心不烦。
敌不动,我不动,余皎皎不欲理会他。
如今,她虽然靠着月老的相思露,寻回了前世的记忆,但是她眼下这副身躯,全是依靠极渊弱水凝结而成,没有鲛人的血脉和元丹,等于一汪没有七情六欲的水罢了。
前世,她动了心,动了情,结果伤痕累累。
跟他在一起,似乎总有麻烦。
她觉得无情无爱,做个逍遥散仙,苟且领月俸,攒灵力,混日子便好。
可自从水神殿来了位饕餮神君,原本门可罗雀的水神殿,莫名多了陌生面孔,大多是来送情书的小仙,偷偷将信塞进公文里。
原本堆放案牍的书柜,没办法,只能再辟出一个专门的书柜,饕餮神君丢了情书,将这些无关紧要、废话连篇的公文,单独整理放在一处,系上红绳区分,免得让余皎皎还要分神批阅。
余皎皎总是无法专心办公,一连写错几张卷宗。
真是如坐针毡。
那一书柜的红绳,真是扎眼。
严格说来,饕餮神君算是外派,协理辖管四海龙宫,名义上是龙族驻天庭办事的传话官,就算真有些什么出格的,天界那些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余皎皎喝下一口茶,本想压一压心头的燥郁,熟悉的味道,水神殿的茶,何时换了凡间的碧螺春?
同殿为官,官阶虽然跟水神差不多,在天界颇有实权,大大小小的妖族不安分,天庭动辄数十万天兵天将预算不够,司命仙君就使唤饕餮神君下凡帮忙。
之前三万年,饕餮神君本就是被司命哄骗着四处寻余皎皎的踪迹,如今余皎皎就在水神殿,他自是哪里都不肯去。
司命仙君一连递了三封文书,都杳无音信。
下面催问的人来了,只管端茶递水,问就是在堆成山的架子上,等着走批阅流程。
天界谁人不知,司命仙君跟饕餮神君在南天门打了一架?
两方斗法,谁也得罪不起,下面的人,只好在中间和稀泥。
如今一殿两神,多了一位不管事的摸鱼主事,小仙们繁重的任务没减轻,反倒是下面的小仙汇报就又多了一道流程,凡是提交给水神需要审批的,无渊都要提前过目。
司命仙君实在沉不住气,亲自前往水神殿,就算请不动饕餮,只要说服水神下凡,饕餮神君自然会跟去帮忙。
凭借交情,水神多少都会卖他个面子。
余皎皎觉得这几日公文少了,莫名轻快,不再像之前那般案牍劳形,腰酸背痛,难得有闲暇,她在水神殿门外的瑶池喂鱼,也学着像饕餮神君一样,享受享受这浮生半日闲。
本以为那人来水神殿会添麻烦,没想到,反倒清闲了许多。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整个水神殿有条不紊,连书柜上的案牍都仔仔细细地分门别类,瞧着神清气爽,整齐了许多。
饕餮神君今日不在,余皎皎反倒觉得不适应。跟手下的仙童鹤衣打听,说是饕餮神君近日被几个女仙缠上了,不胜其烦,下凡躲几日。
余皎皎若有所思,捻着鱼食,刚丢下几颗,手腕被人捉住。
来人正是司命仙君。
“皎皎,这回你务必得帮帮我,十万火急,你且听我说。”
司命仙君将手中卷轴展开,卷轴腾空徐徐舒展,山如画屏,河川玉带绕,绘的是南诏国的川舆图。
话说,这南诏国一直诚心供奉龙王庙,这几日却不料,发了一场大洪水,大水竟冲了龙王庙,千顷良田瞬间化为乌有,好几座城池被淹,成为水下城。
问题就出在银壶嘴的河岔口,这道岔口下游原有两处分流,一处用来灌溉,一处用来防洪,本来是一项极好的水利工程,可谁料平白无故,一夜之间河道内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水尽数灌进原本防洪闸的风陵渡一侧,而原本流往朔阳城灌溉庄稼的河道,竟没了水。
河流改向,却是个大麻烦。
眼看,正是夏稻抽穗的关键季节,禾苗缺了水,数十万南诏子民就没了生计,民不聊生。
风陵渡那边洪水,漫过城池的速度太快,官府的老爷们尚在屋内安睡,也连同风陵渡的子民一起被淹没在水下了。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原本人间这种水务琐事,就算导致整个朝代更迭了,也是不归水神管辖的,偏巧有个堕仙历劫,司命仙君笔下定的那地点就在风陵渡,如今变成一片水泽,一时音讯全无,司命仙君苦着脸,只好来央求水神去人界走一趟。
“司命仙君,这事不归我管。”余皎皎打算袖手旁观。
“我忙着修复九星罗盘,实在抽不出身,你帮我走这一趟,回来,我给你看十个我新写的话本子,怎么样?”
天界无聊,难得有打发空闲时间的事。
余皎皎最爱看话本子,尤其司命仙君公报私仇的时候,写的本子犹为劲爆,那叫一个荡气回肠,曲折离奇,剧情狗血抓心抓肺,她忍不住秉烛彻夜看完,顶着乌眼圈再上值点卯,是常有的事。
十本新书,她有些许动摇。
这司命薄可是机密文档,对历劫神仙之外的人保密,是职业操守,司命仙君平常连一本都不肯拿出来,多半都是她悄摸溜进司命殿,自己偷偷拿着看,司命仙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司命仙君这次是下了血本,看来这趟非去不可,余皎皎眼珠一转,准备狮子大张口,趁机多捞些好处。
“煜哥哥,你也知道,我法力不太够,一般的妖怪打不过,遇见厉害的,逃都逃不掉。”余皎皎一寸一寸地扯着司命仙君的袖子,爪子摸索他袖子里,是不是放了话本子。
“你唤我,煜哥哥?”司命仙君忙不迭闪躲,一个不妨,被余皎皎按在桌案上,神情晦暗,“他竟这么快,就让你想起来了,真是手段了得。”
司命仙君拿出怀中的八卦镜,“那你可还记得此物,还是你赠予我的。有事只管喊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成,你司命殿贵人多忘事,等你来了,我早都被打成一滩水了。”
“这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必要时,吃一颗,功力大涨十倍有余,不过,消耗极大,不到万不得已别吃。”
余皎皎笑眯眯地收下葫芦,拿在手中把玩,这紫金葫芦坠着平安扣盘金线流苏,颇为精致,里面肯定是好东西。
“别忘了,十本。”
真是吃人最短,拿人手短,平素司命仙君没少照拂余皎皎,她也只得走这一趟。
正好出趟远门,散散心,省的看饕餮神君每日在她眼前乱晃,扰的她六根不清净。
余皎皎本就与司命仙君十分亲昵,二人秉性相投,再加上前世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再熟悉不过。
自小光屁股长大的情谊,打打闹闹都是寻常事,余皎皎将司命仙君压在身下,只当是兄妹玩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从司命仙君身上爬下来,打开葫芦,就准备往嘴里扔一颗。
被司命仙君急忙制止,“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仙丹短期之内功法大增,随意便吃,你身子受不住的,等到时候,真跟妖怪打起来再吃。”
司命仙君将仙丹举过头顶,余皎皎踮脚蹦起来要抢,身量太矮,怎么都够不着。扯袖子不成,直接拽着司命仙君的腰带,司命仙君闹不过她,急忙捂住腰带,慌忙系上。
“你这丫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打不过就扯腰带,等下让人瞧见可说不清了!”
“仙丹厉害,不吃一下,试试,怎么知道效果。”
“我什么时候哄骗过你,我给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