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衡那副皮相,实在是造物主偏了心,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刚刚满十八岁的年纪,除了帅无话可说。
所以,颜姝对他的感情却复杂难言。
就像在供销社柜台前,看中了一包没标价的点心。掏钱时才知道贵得肉疼,可面子顶在头上,只好咬着牙付了。
点心拆开一尝,味道竟好得让人发懵,那点心疼立刻化了,反倒昏了头,想把兜里剩下的钢镚儿再买上一包。
便是这般,如同中了最烈的蛊,上了最要命的瘾,又烫又痛。
她知道什么是最利于自己,但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这“知道”与“做到”之间横亘的万丈深渊,分明清晰可见,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下去,竟是半点也跨不过去。
此刻,看到裴衡难受,颜姝依旧心里发堵。
分明喂过丹药,即便不能立时好转,护住性命总该无虞。可眼下裴衡浑身滚烫,紧闭的唇连水都喂不进去一丝,实在蹊跷。
她凝神端详裴衡烧得通红的脸,目光滑落,倏地定在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那处缠着厚厚一圈白纱,刺目地扎眼。
颜姝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妙的念头悄然浮现。她伸手欲探,指尖刚触及粗粝的纱布边缘,便被一旁的侍从急急拦住。
“姑娘别碰!”
侍从按住她的手,语气无奈,“你猜得没错。伤口刚上好药止住血,这烧估计就是伤口引起来的。”
颜姝的手僵在半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了救他,她舍积分换丹药,在府中周旋看尽脸色,这人倒好,连自己都顾不周全,平白添这许多乱。
那点微末的涩意转瞬即逝。她甩甩头,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把人救回来。
颜姝俯下身,手指搭在裴衡腕上,Lv1医术的技能自动激活。
指尖传来的脉搏又虚又弱,还带着点不稳,再加上他滚烫的体温和干裂的嘴唇,颜姝很快就有了判断。是伤口裂开后受了感染,加上他本身体质就弱,才引发了高热惊厥。
帐外传来老仆焦灼的声音,新煎的汤药又凉了,再热只怕药性尽毁。
颜姝眉心微蹙。寻常汤药效力太缓,裴衡眼下连水都难咽,喂药更是千难万难,等不起。
她在心里唤出系统面板,看到积分那一栏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剩“22”点。这点微末积分,连颗像样的丹药都换不来。
可除了用药,别无他法。指尖划过光屏上的物品名录,最终停在“固本培元散”上。
虽非是灵丹,但药性却温和,能暂稳心脉,缓其虚脱,为后续施治挣得一线喘息之机。所需积分,恰好二十二。
“……罢了。”颜姝咬了下唇,指尖点在兑换处。
积分瞬间归零。掌心微沉,多了一方小纸包。展开,里面是撮细若粉尘的米白药末,逸出淡淡清苦草香。
刚将纸包拢入袖中,侍从端着新温的水盏进来。
颜姝眼疾手快,故意侧身撞了过去,“哐当”一声,水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温水洒了一地。
“哎呀!”颜姝蹲下身,一边捡碎片一边朝侍从摆手,“都怪我太着急了,你快去拿布巾来擦一擦,再换杯温水。”
侍从本就心焦如焚,被她一催,不及细想,转身便冲出门去。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颜姝已直起身。发间银簪落入掌心,她几步走到桌边,取过半壶尚温的清水,将袖中药粉尽数倾入。簪尖轻搅,药末瞬间消融于水中。
她端着水盏回到榻边,指尖轻捏裴衡下颌,迫使他干裂的唇微微开启。簪尖极轻极快地在他喉间某处穴位一点。
裴衡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颜姝屏息,将混着药的水,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喂入他口中。纵使他眉宇间本能地蹙起一丝抗拒,她依旧耐心,直至盏底空空。
刚放下空盏,门外脚步声已近。
颜姝理了理裙裾,待侍从进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淡淡道:“布巾放这儿把,我来收拾。不如去熬些清粥米汤备着,待公子醒了,或能进些。”
说完,目光重又落回榻上。裴衡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
颜姝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却在盘算。
下次积分一定要省着用,可不能“挥霍”了。
时间慢慢流逝,她一直守在榻边,没走远。
烛火跳动着,将裴衡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果然降了些,不再像方才那样烫手。
再看他胸口的起伏,也从急促的喘息变成了平缓的起伏,连带着方才偶尔的抽搐,也彻底静了下来,显然是彻底陷入了深度睡眠。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半截,颜姝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旁边的木椅上,这才觉出浑身的疲惫来。
这大半夜的折腾,早让她手脚发软。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桌上的空药盏和碎瓷片,想起还没收拾,便起身去拿布巾。
指尖刚碰到药盏的边缘,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榻上有了动静。
她心里一惊,猛地抬头,直直撞进裴衡不知何时睁开的眸子里。
那双眼依旧没什么神采,瞳孔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像蒙尘的珍珠,空洞得很。
可那空洞里,又藏着几分疏离的审视,还有一丝极淡、却没逃过颜姝眼睛的警惕。
仿佛她不是来救他的人,而是个趁他虚弱闯进来的陌生人,带着什么不怀好意的目的。
颜姝不满蹙眉移开目光,抓起布巾蹲下身,擦着地上残留的水渍,声音也淡了些。
“还难不难受?是不是好一点了?”
裴衡没有应声。
颜姝擦着地,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还落在自己背上。
她索性加快了动作,将碎瓷片拢到一起,又把空药盏摞好,起身就想往外走。
“你刚退了烧,还得再歇着。我去看看米汤熬好了没。”
刚走到门口,身后才传来裴衡的声音,又轻又哑,还带着刚醒的涩。
“为什么?”
颜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没压下去的烦意,连回头的动作都透着敷衍。
“什么为什么?你烧糊涂了吧?”
方才那道冷漠的目光还没在心里散去,这会儿又被追问,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翻涌上来,连带着耐心也磨没了。
“……别伤害自己了。”说完,不等榻上有任何回应,便“砰”地一声带上房门,脚步匆匆地走了。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裴衡盯着头顶的帐幔,半睁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神采,只有方才被关门声惊得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一点情绪。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疼,方才没问出口的话,终于化作一声极轻的呢喃,消散在空气里。
“为什么……要救我?”
裴衡扯掉了手腕的布条,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伤痕,新伤覆着旧创,一道紧挨着一道。
他嗤笑出声,连带着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满是自嘲。
他太弱了。弱到……连亲手了结自己这条贱命,都成了一种奢望。
烛火摇曳,光线又黯淡了几分,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那影子扭曲着,边缘模糊,像一道沉重无形的枷锁。
裴衡闭上眼睛,胸口那点刚平复下去的窒闷感,又悄悄涌了上来,比之前的高热,更让人喘不过气。
为什么……
这三个字也在脑子里打转,搅得心事重重的颜姝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走得不快,脚步有些虚浮。
刚转过拐角,系统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带着点试探:
【宿主,你……真不管裴衡了?】
“他自己都不把命当回事,我上赶着救他,倒成了别有用心的人。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愣。
话虽有些重,可心里那点委屈和烦躁,总得找个地方泄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没停,又对着系统反问。
“我现在最该想的,难道不是怎么攒积分、怎么变强?只要我本事够了,能随时离开裴府,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为了谁耗光自己的家底,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系统被她问得没了声音,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安静。
颜姝不再说话,只闷头往前走,夜色渐深,走廊里的风也凉了些,吹在脸上,却没让她清醒多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一片熟悉的树影。
她脚步一顿,抬头望去。
树干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也伸得老远,仔细一看,正是她当初从穿梭空间里出来时,掉落下来的地方。
她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足尖轻轻点地,借着树干的借力点,几下就稳稳落在了最粗的那根横枝上。
枝桠微微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
颜姝扶着树干站直,抬头往裴府深处望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高处看这座府邸。夜色里,飞檐翘角层层叠叠,亭台楼阁隐在树影间,沿着院墙往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这么大的地方,却像个精致的囚笼。颜姝心里那点想逃的念头,又被勾得更甚了些。
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盆冷水浇灭。
她的身契还在裴府手里,签了字盖了印,就算她真能插翅飞出这高墙,没有这张纸,她便是无根的浮萍,是见不得光的“黑户”。
“王管家那个老不死的!”她忍不住低骂出声,想起当初签的时候,那老头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说什么“进了裴府有吃有穿”,转头又拿小丫头的性命威胁她。
若不是为了暂时有个落脚地,她怎么会签那种把自己卖了的东西?
越想越生气,颜姝往树干上靠了靠,心里盘算。
除非……除非是到了绝境,府里要她殉葬陪死的时候,她才能不顾及一切,先逃命要紧。
要是有人能帮自己拿回身契就好了。可找谁呢?裴衡第一个被她排除在外。
那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哪会管她的身契?
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
颜姝盯着远处那座亮着灯的阁楼,忽然想起前几天听黄莺说过,裴府的老太太最是心善,连府里的老仆都受过她的恩惠。
只要她老人家肯开一句金口,王管家那个老匹夫,纵有百般刁滑,又岂敢驳她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