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大街上已挤满熙攘人群。
仔细看去,其中半数皆身着劲装,或早或晚,皆向着益阳城内最大的建筑涌去。
碧瓦朱檐,丹楹刻桷,旗幡招展。因毗邻淳义——柏氏的大本营,此处的栖见楼修建得格外气派。
堂前的人墙中挤出一条缝,风尘仆仆走进一位年轻侠士,布衣芒屩,双眼炯炯有神。
“真累啊,这连日赶路赶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听了这话,在场许多人也不由得发起牢骚来。
“是啊,这次试剑大会定下的时间未免也太早了,往日都要月末了去。”
“幸好我们担心路上发生意外,提前出发,才能坐在这里悠闲地喝酒。”
“不过到了益阳就不用急了,翻过北面那座沧泽山,便是宿央了!”
少年敷衍地点了点头,锤着肩膀往前走,背上用裹布缠着的细长物件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叫人不免担心是否会被它砸到。
灵活地穿梭过人群,吸了吸鼻子,喊道:“打二两饮君酒来!”
他晃荡一圈,锁定堂中唯一一个空位。
“兄弟,拼个座?”少年敲了敲桌子,在座三人无一人搭理,“我叫钟雍,雍容不迫的雍,问过姓名,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
钟雍说完便坐,“既然是兄弟,那我就不客气了。”
扫过对座两人,穿的一蓝一红,衣着相似,长相相似,只是一人文秀俊雅,正闭目养神;一人英气爽朗,却拉着个脸,瞧谁谁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再看身旁这位,长眉入鬓,眼……
有一瞬,钟雍以为自己见到了蛇瞳,这人只怕也不是个善类。冷汗过后,想移开视线,却被他背上同样的裹布吸引。
“这形状……你也是用枪的?有机会切磋一下啊!”钟雍解开背带,隔着布握住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杵,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怎么样?”
就在这时,小二托着一壶酒走来。
“客官,您的饮君酒——”
钟雍复又落座,揭开壶盖,搓了搓手,陶醉地吸了一口酒香。
“终于能够喝到了!”
正欲倒酒,发现他们这一桌,仅有旁边这玄衣男子身前未摆酒具,心里想着是不是上错了,将酒具往左边推了推。
“喂,小二——怎么回事?我后来的都有酒喝,他比我先来怎么还没有?莫不是你们忘记了?”
小二急急跑来,瞄了一眼钟雍口中的人,“客官您说笑呐,客人若有吩咐,我们哪敢怠慢?您身旁这位客人并未点酒。”
钟雍蓦地抽回酒具,“咳,这饮君酒能够提升武者修为,饶是柏氏,也只肯在试剑大会这段时间拿出来卖,这次不喝,可就要等五年,五年了呀!”
钟雍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没得到回应,却实在难以相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饮君酒的诱惑,再次问道:“五年!真的不喝吗?”
只见那人抿了抿唇,抬头道:“没钱。”
钟雍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委屈,抬头向上看,也一定是为了将泪水给憋回去。
想到这里,他在心中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把,咬牙道:“再来一壶饮君酒,我请!”
“得嘞!”
钟雍望着小二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都在滴血。
强装镇定地回头,见那人眼神颤动,轻声道:“谢谢。”
钟雍顿时为先前对他的看法感到抱歉,大手一挥,拍上他的肩膀。
“谢什么,都是兄弟。说起来,兄弟,你叫什么?我叫钟雍,雍容不迫的雍……”
对面的红衣侠客嗤笑一声,双手抱臂,扭过头不再看他们。
“季。”
钟雍正想怼那红衣男子,被这一个字拉回注意力。
“季什么?诶,不说吗……”忽地顿住,心想万一他没有名字怎么办,岂不是又戳人痛处,正巧酒来了,便道:“季兄弟,喝酒!”
季知禅“嗯”了一声,盯着上方,兀自将酒送入口中。
钟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越过,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顺着季知禅的目光向上看去,双眼跟被点燃的油灯似的,蓦地明亮。
“我去!”
众人被此处的动静吸引,纷纷抬头看去。
“二楼还有人?!”
“人岑公子一直坐在上面,大惊小怪什么?”
“哎呀什么岑公子,是淑女,有位淑女在二楼!”
话音落下,无数视线争先恐后地朝佳人处涌去。
纱帘很快落下,只露出半截湘妃竹纹的裙裾。
可还是有许多人瞥见楼上惊鸿艳影。
竹枝绾发,东珠坠耳,斜倚阑干,敛目垂眸,眼中分明含着三分倦意,眼尾却似新竹抽枝,斜斜挑起。
“好漂亮的美人。”钟雍叹道:“纱帘落在她身上,竟跟月光缠身似的。”
良久,众人终于挪开目光,堂内又变得鼎沸。
“还看呢?”钟雍拿手肘拐了拐季知禅,“再看便有失礼数了……不过也是,如此淑女,谁不想多看两眼?”
他又往上看去,见一抹新绿探出白纱,目光却不由得凝再紧随而出的皓腕上。
“她手上的竹叶,是从发簪上摘下来的吗?”钟雍托腮喃喃,思绪随着竹叶在她指尖转来转去,微微涣散,“好想变成那片竹叶啊……”
说到这里,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了。
楼上女子用竹叶挑起纱帘,又往堂下看来。
眉藏雪,眼映雾,若晨露暮霜,隐有一股山河的英气,居高临下,不可逼视。
“她、她在看谁?”
众人屏住呼吸,大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我。”
钟雍听见声音,心想谁这么不知好歹,猛地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季兄你疯了吧癞……虽然你长得还不赖,但是能上二楼的人物,那身份,那家世,岂是……小心!!”
钟雍拍案而起,长枪在手中转了一圈,扯开裹布,露出红如烈日的枪身。
还没来得及防御,整个人便从座位上飞了出去,斜斜砸在过道间。
钟雍躺在地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从地上跳起,方才见到攻击他的事何物——
那翡翠似的竹叶悠悠扬扬地从空中飘落,其上纹路清晰可见,仿佛就是一片普通的竹叶。
从季知禅耳畔擦过时,却能轻易带走一缕鬓发。
“好强的控制力,将真气附在竹叶上,却能收放自如、如臂使指,不损器物分毫,试剑大会上只怕又多一位劲敌!”
“还看,小心她下次削的就是你的脑袋!”钟雍撞了季知禅一下,讪讪地收起武器,缩回座位里当鹌鹑。
季知禅不语,取走插进发间的竹叶,握在手中,笑了一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褚爻甩下纱帘,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酒,左手不自觉抚上竹枝发簪,眉眼稍稍缓和。
“你这小子,不会真以为楼上那位淑女将你看上了吧?”
褚爻认出季知禅对坐两人,是在湘源有过一面之缘的宁佐与段佑。
上次见他们就觉得衣服与性格不搭,这次倒是换回来了,看着顺眼许多。
段佑见季知禅没有反应,“哼”了一声,上手就要来抢夺他手中的竹叶。
褚爻微微眯起眼,不知是盼着段佑成功还是不成功,总之等那竹叶到段佑手中,便看他相当不顺眼了。
“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钟雍愣在原地,显然也没想到季知禅在段佑手上走不过一招。
宁佐突然道:“你出招快、准、稳,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是根基深厚的表现,想必下过不少苦功夫,只是败在了修为上。”
“你就非得跟老子唱反调?”段佑不屑地“切”了一声,“我说那姓季的,你多少岁了?一把年纪了就这点修为,看来你在武道一途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不如趁早回家种地,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饮君酒。”
话音刚落,段佑身下软垫连带着檀木地板一起炸开。
这次落下的不再是轻飘飘的竹叶,而是实打实的剑光。
“连我一剑都接不住,不若趁早滚回家去。”
钟雍双手交握,举在胸前,出神地望着褚爻,“天啊,好强……季兄,她怎会出手帮你,难道真看上你了?”
也不等季知禅回答,伸手摸了摸脸颊,感叹道:“果然,有张上好的皮囊就是唔啊啊啊——”
一道真气打来,钟雍蓦地飞了出去,却并非来自褚爻。
“真是肤浅,怎可用言语如此轻慢淑女?”
只见楼上走出一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皮肤是少见的铜色。看人的眼神犹如利箭,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底下顿时有人道出此人姓名:“是岑源公子。”
褚爻看也不看他一眼,从二楼跳下,落点正是季知禅身前的桌案。
眨眼时顺势瞥他一眼,足尖轻点,便如流星划飞去。
“连轻功都这样俊!”钟雍满脸仰慕,等褚爻的身影消失,发现季知禅也跟着出了栖见楼,连忙跟上,“诶,季兄,等等,等等我呀!”
褚爻落在高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屋顶的瓦片。
季知禅追出来,街上人山人海,没有褚爻的身影。
“阿爻!”
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要往与褚爻相反的方向追去时,肩膀被人拍了拍。
“那呢。”江旻的手藏在袖子里,往头顶的方向指了指。
“啪!”
褚爻往江旻背上砸了颗珠子,狠狠瞪他一眼。
季知禅走到屋檐下,他不会褚爻那种不需要内力的轻功,如今的修为又不足以支撑他飞上高楼,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
“阿爻。”
褚爻听到声音,施展轻功再次飞走。
季知禅这次看清她离去的方向,迅速跟上。
江旻取出手巾,艰难地包起落在地上的玉珠,把它想象成褚爻,狠狠地擦了擦。
“真难伺候。”
擦干净玉珠,举到日光下,发现没有裂纹,松了一口气,正欲将其收起,忽然顿住,僵硬地将挪开玉珠,见褚爻正站在原先的位置,背对着他眺望季知禅,轻轻拍了拍胸脯。
“淑女!”
见有人拉回了褚爻的注意力,江旻赶紧开溜。
岑源落在褚爻身前,看了眼在人群中奔走的季知禅,摸着下巴问:“你喜欢这样年轻俊美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