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纯阳生了,生病了。
“一场稳定,持续,高质量的性往往有代价。”女人长吁短叹,抱着手机不放。
“你的代价呢。”
“赖我啦?我说了你虚得很,我体贴地搭了两百块钱给你送回去。”
喻纯阳闭着眼拧眉毛,鼻子堵得厉害,一口气分三次呼:“而我是迷路了,再也不来了,我要回家、回家。”
闻言向莺语立刻丢了手机在胸口划十字:“别呀,对不起,我这就三省吾身,怎么看见被窝里钻出个眼含春水的美男就忘了发乎情止乎礼,没给您裹三层羽绒服是我不对,没给您灌两斤板蓝根是我渎职——”
讨饶对于她来说就是吐瓜子皮,张嘴就来。喻纯阳迷茫地张张嘴,咳了起来,脸上泛着病态而绝望的潮红,无限接近于艳尸。
“咳、一点正经、都不讲。”
“来吧来吧,量体温,上医院,我已经预约好了,恶化为扁桃体发炎到时候你吃饭如同吞刀。”向莺语又极其自然地无视了他的话。
某字拨弄了喻纯阳云山雾罩的心事,祖宗十八代积攒下来的精贵美貌被他肆意挥霍:“听、咳、不懂,但感觉只是小病,不浪费医疗资源了。”
“你说医药箱会在哪里呢?”
“破宾馆要啥、没啥。”女人的自说自话终于惹了喻纯阳,他一把薅过被子蒙住了头。
向莺语这人,向来是懒得翻箱倒柜,消肿似的揉揉床上的包。
这个包有特别让她佩服也值得学习的地方——特别懂糟践自己。本来她自认得了精神绝症,行走坐卧已经放弃自我,和老艺术家一照面,时不时有自惭形秽之意。
她抄起一件灰色冲锋衣就往身上套,大牌,出生入死半根线头都没冒,依旧是表姐赵百萱的手笔。
“我出去买一个得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喻老师,千万别和我客气。”
“你怎么、穿那件衣服,咳咳、出去?难看。”
“喻纯阳是好看,但喻纯阳能出来吗?”向莺语斜倚门框,手搭在把手上,挑眉道,“门我就不关了。”
“我给你锁外面,你就找前台,丢脸吧。”
女人没言语就走了,走廊里响起断续口哨声。
向莺语可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伟力——操,喻纯阳能学会锁门?她深信门是一种腐朽的身体隐喻,本来就是谁都能姘的款子,大家的情人。
宾馆旁边少不了药店,向莺语人高腿长,老马识途,十分钟不到就杀回来。迎接她的当然还是虚掩着的门和床上的蚕蛹。
“量、了之后能、不能不、要去医院。”喻纯阳裹着被子几乎脑缺氧,喃喃自语,向莺语甩着体温计逼近:"烧傻了就去,没傻就不去,我看看你烧傻没……"
“乖乖,自己张开。”
“夹在胳膊也可以量!啊……凉……”喻纯阳无措低叫,向莺语趁机俯身低头堵住了他的嘴,轻啃细磨,舌头却在他的口腔里搅动不给他丝毫说话的机会,直到喻纯阳的腰身行云流水地软了下来,向莺语才撤离轻薄地带,她笑:“我爱你,喻纯阳。”
喻纯阳本来就病得昏昏沉沉,现在更是被亲得不知天地何物今夕何夕,闻言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像两孔钻石矿洞,幽暗败落,又葳蕤自生光。
呵呵,像她,突然吟风弄月一下,还是很能赚艺术家眼泪的,向莺语也是通透了。
果然,喻纯阳开始翕动鼻翼,他想捂脸,向莺语直接把那脑袋往自己的脖子按。
“好了好了,收,量体温,停止幻想准备战斗。”
“嗯……”细长温度计带着一股凉意探入,他不由得揪住了向莺语的衣服。向莺语向深处一戳,男人便发出了娇柔哽咽,喉头脆弱滚动着,闭着眼睛,一幅不堪重负的德行。
“这都夹不住,要不我帮你扶着?”
喻纯阳埋首不语,在双手的碧波间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虾,一排齿须顺着虾腹有序蠕动,突然,他又急又忙抵住了女人的胸口,有气无力地推她。
“怎么这么凶,嗯?恩将仇报。”向莺语揪他头发晃。
“呜……”
“不、不凶了,求你!”
被闹了好久,喻纯阳整个人变成了一团湿淋淋的雾,贴哪儿哪儿就各种凝结滴水。
向莺语摸摸他身上的汗,满意了,给他重新包进了被子里。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手,顺路捞起地毯。
“我赔,别动了。”被子响了。
“不然还我赔啊,又不是我的尿。”向莺语面不改色,被子里安静了会儿,又传出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我问你,鼻子通气没有?”
男人迷离地顶起被子趴枕头上:“我的鼻子,鼻塞好了,怎么会,奇迹。”
“不学习生活处处是奇迹,什么‘鼻塞好了’?专业点,人家那叫‘鼻粘膜血管暂时性张力调节与充血状态缓解’。”
“你运动,全身的血液循环加快,鼻黏膜水肿就会改善,你发情肾上腺素随随便便拉紧你的平滑肌,”向莺语一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一边回消息,完了添上一句,“我爸说的。”
“你爸?”
“他是个医生,还是委员呢。”
“你很为他骄傲?”
“彼此彼此,我倒时常提醒他,别因为有我这么个女儿,就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好幸福。”喻纯阳有些着迷地微笑。
有那么一秒,他忘了自己活在很多人眼皮子底下,脑袋里的声音适时提醒了他:
又来了,她是你对象不是你爸妈,你非要这么依赖她吗?
哦不对我忘了,你爸妈早死了。
打开门杜美观如临大敌地盯着丈夫:“侬哪能还没走?”
“我在想去哪里。”应答声斯斯文文。
“去你儿子家找孙子,去姆妈屋里尽孝,再不济寻老周吃吃老酒——侬能去的地方缺伐啦。”
“好格好格,吾走哉,你们且乐呵吧。”
杜美观敷衍地挥手,进厨房做饭,今日阿姨放假,她也是远庖厨已久,做着做着不免神思恍惚。
“大姨这个是茄子还是丝瓜。”
杜美观如梦初醒,视线黏糊糊地在向莺语身上舔了一圈:“语儿,这次怎么来的这么快。”
“不堵。”
“我大外甥女就是准时、妥帖、细心。”
“你眼里我拉屎都是奶油的,”向莺语背着手笑,“所以这是丝瓜还是茄子?”
“丝瓜,只是多了一滴滴情绪,”女人直把她往外面推,“乖乖你去休息,我看招待所离这里也不近,冰箱里有绿豆汤。”
大蛀虫言简意赅:“好。”
到十二点多,向莺语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她也是真饿了,就着云片糕喝了一大盆绿豆汤,杜美观踩着幽灵步伐飘出厨房贴着她坐下,问看什么呢。
“瞎看呗,还能有什么红头文件等我批阅吗。”
“我们出去吃。”
“好。”
因为深知流程,所以向莺语格外从容,接下来就要买衣服了。
“我们去天都汇吧,还能逛逛衣服,你出差带的衣服不多。”
这些年向莺语愈发深信她大姨是个病毒弹窗,无限弹出,强制获得皮肤全家桶,不容拒绝。
“大姨,真不用。”她还是叹气,算草草尽了抵抗义务。
杜美观自然不置可否,指着门口地毯:“这里是钥匙。”
“我知道,不然我刚刚怎么进来的。”
“我家小语就是聪明,这么久还记得。”
哪跟哪儿啊!向莺语对美滋滋的大姨伸出胳膊,挽她下楼。
“杜美观同志我没资格吃你做了那么久的菜吗,我很有意见。”
“阿啦,”女人一不好意思就带上了口音,“格……格是拨唔笃姨夫热的隔夜菜呀,你姨格点手艺‘用进废退’,连你妈妈脚底板也弗如。”
“咋没看到姨夫?”
杜美观呵呵两声:“人家自有快活林。”
“我次次一来就给我大姨夫挤跑了。”
杜美观连忙否认,并一脚油门。
而事实是,零几年间她外甥女和丈夫爆发过不下十次冲突。哪怕现在小的懂事了,老的也不爱较劲了,她还有后遗症。
“你姐昨天一天股票涨了五万呢,我让她放血请我们吃饭。”
“能给我姐点可持续发展的时机吗,昨天按照您指令又从头到脚给我购入一套。”
“我没指令她,正好她发信息说她休息了,我就说你正好也回笠泽了,她立刻问我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安排,我说你在医院帮忙,她说这么巧要过来找你,”杜美观一来一回说得慢条斯理,“你姐现在有钞票,先竭泽而渔吧。”
“大姨,亲闺女要放在手心疼。”
杜美观突然严肃了,一股子悲情涌上来:“你不知道吗,我本来就喜欢小孩儿,自家的小孩儿,你姨夫那边的小孩儿,你其他几个姨的小孩儿,肯定是都疼,但做不到一样,我就是最喜欢你。你姐早看明白了,之前就说,‘妈,你是不是太喜欢你小女儿了,但是我妹嘛,我也喜欢’。当年你回来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要睁着眼睛就在哭,我和你妈妈说都是我们不好,让我的宝贝受那么大罪。”
“支持你当什么记者,没想到会伤害你。”
“我知道你最偏心我,也知道百萱姐会难过。”
“你知道啊。”
“被偏爱的那个究竟多傻才不知道。”
“你姐心大,好与不好风风雨雨也过去了,你哥哥姐姐他们都成家了,只有你还小,他们有能力爱你啊。”
“大姨,您还当我是小孩儿呢,其实别人爱不爱我,对我来说,都他妈那么回事儿,”向莺语不看街景了,特认真地说,“咱们换个台吧。”
“我不想换。”
“那杜主任是想看我表演跳车了。”
“逃?避?你稍安勿躁,我要说得不多。”
“又拼命架我,这有意思吗。”
“我的意思非常朴素:看你慢慢强大起来。”
“我强起来能奸八个男的。”
“不,你越来越弱小了,弱爆了,你被腐蚀了,陷入犬儒主义的窠臼了,就在这三年间,你刚刚甚至拉踩男人来彰显自己?真堕落,我想想又要哭了,你缺胳膊掉腿我眼睛不眨,死了我与有荣焉——我答应过你。我只为你受伤的精神哭。”
“其实我有进步吧,你一通电话我立刻自投罗网来了,”向莺语递纸,“看路看路,治,咱去院里治。”
“我们那治不了态度问题,你有两个选择,辞职去你妈妈那,辞职去你师傅那——你师傅白搂那么多钱了,既没有算出来你命有此劫,也不从道观里飞去救你。”
“杜美观同志我有必要向你科普唯物史观了……”
“你以为这就难住我了?消停点吧宝宝,你们这一代人懂什么唯物史观。”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中午,天都汇底下停车场赵百萱看到的是重归于好的姨俩,手里大包小包,她表妹继承了母系那边竹竿基因,和她妈杜美观手挽手走一起不用纠结,活脱脱亲母女,要是她二姨杜美象在,三个人一个形状,那才修罗场,分不清大小王呢。
“你看看你姐,心宽体胖,现在一百五十斤。”
“我姐咋了,成熟,健康,该有的她都有了。”
“别为我抱不平,我习惯了。”赵百萱轻撩发丝。
“姐你快来,大姨左手一个心肝,右手一个宝贝,谁也别想跑,”向莺语热心地描述,“这样具有传统美德的日子很少人过得上。”
“我妈多有福啊。”
年过半百的杜美观大姑娘似的羞涩了,她就吃这一套:“走,吃饭。”
地方是杜美观挑的,本帮菜馆,厅里有评弹之音咿呀绕梁。杜美观拿着菜单脸色比在自己家厨房自在多了。
菜一上来,向莺语不声不响地蒯豆腐,放碗里吹了吹,她打小护食儿,杜美观给她夹了一筷子鳝糊:“哦对了,你昨天带医院去的那个男的什么情况。”
“他有病呗,”向莺语镇定地倒饮料,“姐你动筷子啊。”
“我减肥。”赵百萱看看杜美观的脸色,暧昧地笑笑。
“减什么,你现在特别能诠释咱们制度的优越性。”
“他是干嘛的,长得怎么样,家庭条件呢?”
向莺语端着杯子向他们汇报说喻纯阳是搞艺术的,正儿八经美院出身,什么大泼墨小写意都是拿手好戏,人隔三差五就被请去给大会堂、国宾馆添点彩,画时不时送去燕平参加双年展,前两年卢比昂卡拍卖拍出过天价,通体更是惊人的美丽,评个市八强绰绰有余,笠泽本地独生子,父母都是吃国家饭的云云。临了,向莺语补充,今天早上分了。
赵百萱舒了口气,而杜美观当时就把茶杯墩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妈你气什么,她还能找不到对象吗。”
“对,大姨你气什么,我也有理由,不是说了,他有些主体意义上客体内容上的缺失。”
喻纯阳回过神,向莺语正斜眼瞅他,不言不语,恶鬼一般最安静。
“……似乎没来得及和你坦白我有精神问题,如果哪天丢人了你就发挥长处把我捆住扔河里吧,我肯定没有那个胖子力气大。”
“嗯?你不会就冲这个和我在一起的吧。”
“是又怎样,”男人支颐凝想,面无表情地瞥她,“不是又怎样。”
“是,说明你有眼光;不是,说明你运气好,”向莺语搂他肩膀,“放心,我会一辈子对阳阳好的。”
“我不信你。”
“为什么不信我。”
“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