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与小人

    遇见喻纯阳的人,相处到最后没有不要求交换爱的。

    喻纯阳便也掏,尽力地掏,埋头苦掏,掏心掏肺,像个庙里肉蒲团,一句心诚谁都能上来跪,上来拜。

    现在有个新领导来了,把寺庙搞得欣欣向荣。

    蒲团观其行感动不已,活菩萨,你这么希望咱们教好,一定特虔诚吧,

    领导说,我当然虔诚,我三跪九叩上过灵山呢。

    蒲团惊慌了,那你膝盖一定特别疼,你瞧我,你从来就一直忙来忙去,都没请你坐下来休息会儿,来,你坐吧,我可软了。

    蒲团抖了抖身子,往前凑了凑。意思是,你歇歇,来我这儿歇歇。

    领导摆摆手,说不需要,她支持寺庙改制,还一脸忧心忡忡地表示下一步就得研究研究你这个蒲团的问题。她得体又客气地打量蒲团,目光里有建设热情,有长远规划,唯独没有疲惫的香客对一张蒲团的渴望。

    喻纯阳的嘴巴缓缓合上,他品出味来了。

    她不是拒绝“爱”。她的意思是你给我的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也配叫“爱”?

    原来在这个女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空心人,可怜虫,连爱的本能都阉割了。

    他被迫听着脑海里的声音分析:她竟然说别勉强,那不是体谅你,那是怜悯,是施舍。

    是的,她又觉得她是上帝了,云端里看蚂蚁搬家似的,冷眼看他这可笑的穷光蛋,妄想用褴褛口袋里几粒弹珠,抵一座紫禁城。末了,人家还特大公无私:“罢了,心意领了,你给不起的。”

    声音们纷纷认同:你在奉天承运,懂吗她?

    对,他不是在“勉强”,他是在执行日常生活的定律,验证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在进行关乎宇宙熵增熵减的庄严仪式。

    “我是不是爱你,在于我,而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说我不爱你呢?”喻纯阳哽咽了,残存的骄傲支撑着他反问向莺语。

    她真是个坏蛋,突然来到这里支配他的身体,又说要给他感情的赦免。

    不需要?

    哪怕他觉得不公平,拼命解释,在向莺语看来只会更像小孩的偏执,是笑话。他心急如焚想偿还的债务,债主本人说:“本就没有这笔账”。

    但这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解脱,他累,被抽了筋般的瘫痪。

    债务是客观存在的,它绝不会因为债主的主观意愿而消失。他却成了一个背着债务、却被剥夺了偿还资格的幽灵。

    如果我连偿还的资格都没有,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向莺语!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你说话啊!我难道不爱你吗?”

    “你回答我啊!我是什么样的贱人,会让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这么对我?”

    向莺语有心啐他一脸。她接受谈恋爱一定会有这样难缠的过程,只是没想到喻纯阳这么快落入俗套,多大点儿事,非得弄得跟谁欠了谁一条命似的。对这种精神状态糟糕,为了成全自个儿,管你对方死活的当代耶稣,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也怪她理论水平低,但归根结底,他绝非听不懂,是不想听。

    戳破他的鼻涕泡,他就恨你。

    算了,我就在旁边听着,当一乐儿。

    她听着,时不时默默点评,别问我,别碰瓷,你爱不爱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爱,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欲罢了。

    在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后,喻纯阳那边忽然就没了响动。

    耳根子突然清净得瘆人,向莺语扭头察看情况,如水月色下青年正无声哭泣。

    时间没有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什么,只洗去铅华,向莺语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夜晚,月光很好,他很美。

    有美少年如斯,恩底弥翁伽倪墨得斯再临,什么月亮女神万王之王通通都得犯作风错误。

    所以她不免俗,哪怕自我感觉良好也不。无聊了甚至时常回味他的笑容,用那丝毫不无聊的笑容时不时杀自己个回马枪,回味他带给自己的惊险,上头与心跳。

    其实他挺少笑,现在也没笑,静静垂泪。

    低位耳洞搭配小耳钉远看似耳垂天然光泽点,近看才显细节,精致异常,轻盈异常,自然异常。他大理石般闪耀光泽的肌肤上清辉流泻,使周身的线条颀长而纤柔,没有一点攻击性。

    他似乎是在因向莺语的行为而感到悲伤,而又似乎是因为别的。

    脸颊上的泪水是苦涩的,可他明亮眼睛里的水光,却好像很清甜。

    靠,人才哭起来也层次丰富。

    向莺语当场缴械投降:先欲后爱,先爱后欲有什么区别?爱和欲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东西——更何况高傲的人愿意在你面前这样掉眼泪。君子论迹不论心。没那么干净,也没那么多哲学。就是荷尔蒙、自尊心、犯贱。

    她爬起来紧紧地抱住男青年因巨大的悲伤而无助颤抖的身体:“爱哭包,我知道了。”

    “以后我就叫你水仙怎么样?”向莺语把脸贴在他的耳侧轻轻喃呢。

    “我才不爱哭呢!我也不是自恋的水仙!我特别会关爱别人,你等着瞧吧。”喻纯阳说完趴在她的肩头哭得更凶了。鬓发凌乱,肩膀呈现一种细密的、压抑不住的抖动。

    喻纯阳显然了解洋典故,这难不住一个搞文艺的,向莺语笑:“喔,这一说你就知道了,平时就装傻,你怎么这么不文化自信?我得给你讲讲‘双创’‘两个结合’了。”

    “你用不着阴阳我,谁也不傻,我不是那样的就不是。”

    “你太冤枉我了,但我也习惯了,因为脑回路与大伙迥异我常说些开罪人的话,其实我没那意思,我刚刚在想王尔德。王尔德写,少年死后,湖水也为他哭泣。仙女问湖,你一定很爱他吧,他那么美。湖水说,我哭,是因为我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见我自己最美的倒影,”她顿了顿,“我也一样。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被爱着的样子,这感觉不赖。”

    “我从所爱的一切里面都看到我自己,从你的眼里看到我被爱着的痕迹,我需要你,一种非常健康的人道主义,你太伟大了。”

    喻纯阳被向莺语的话哄得一愣一愣的。

    她用手指揩去喻纯阳脸上的泪水,中指弯曲,磨有茧子,弄得喻纯阳痒痒的。

    “哭好了就睡吧,天大的事也等天亮再说。”向莺语看了看手机时间,三点。

    “你为什么要松开我。”喻纯阳抬起下巴,说话明明还带着哭腔,却已经在熟练地嗔怪了。

    “那我就一直抱着你。”向莺语重新躺下,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喻纯阳香喷喷、暖烘烘的,像裹手绢的烤蜜薯,熏得她睡意朦胧,不到一会就着了。

    而喻纯阳的头被按在她胸口上,他闻到淡淡的像铅笔芯的味道,就是他刚学画那会画完素描自己手上的味道,怀念的,很上瘾。

    五点多,窗帘仓促地拉了一半遗憾地无法起到作用,晨光熹微,喻纯阳又惊醒了,梦里向莺语就是在这样的亮度下死无全尸的。他小心地从向莺语怀里钻出来,撑扶着酸痛的脑袋去隔壁拿手机。

    回来,匍匐在床沿对着向莺语带着耳钉的右耳,按下拍照的按键,瞬间闪光灯亮起,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房间里炸开。

    向莺语醒了,身体的醒先于大脑。

    “你在干什么……”她人生中还没有被闪光灯闪起来的经历,一时有点无语。

    “拍一张你的照片……”喻纯阳瞪着美目,可怜兮兮地捂着手机。

    “只是拍照片,没有别的用处?”她警惕性上来了。

    “然后发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不行。”向莺语想到许丹青。

    那是个固执、非黑即白、爸爸在税务部门担任要职的姑娘。显而易见她绝不会做出默默疏远一别两宽的温良恭俭让,她有一亿玉碎民族的血统,从此就是仇人。

    “果然……你根本就是把我当……”喻纯阳突然咬自己的唇,缄默噤声。

    “听我说你的圈子里面有我熟人,我……”

    “我给你丢人了是吗?我有那么丢人吗?”他用颤抖的声线打断。

    向莺语烦躁地撩头发,一大早的,脑子跟一锅粥似的,人非圣贤不能时时刻刻都特清醒。

    亲他?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想法么。

    侃他?他这会儿能听进去一个字儿都算她输。

    “我从来没有……”

    “就算你觉得丢人,我也要发!”

    五点十六分。

    夜行动物们刷到了新动态,没有文字,只是简单的图片。

    一个轮飞廓反,尖薄无垂的耳朵。

    “恭喜。”

    “耳钉是欧利希的。”

    “今天在哪玩?”

    “来打麻将,三缺一,求你了。”

    私信的声音不停响起,喻纯阳却耗尽了全部心力一般趴伏在床上,好像瓦罐里文火煨过的乳鸽,软得不成样子,骨松肉散,屏幕一闪一闪照亮他凝脂鼻尖。

    不一会向莺语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她一看,许丹青,开了免提。

    “向莺语!你真的很过分,你看我特可笑是吗!”许丹青破音了。

    喻纯阳睫毛扑闪几下,疑惑地蹙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亏我把你当姐一直很尊敬,你也背叛我,你是无所不知了,我把他的事儿都跟你说了,你,只有你,唾弃,我唾弃,真没想到你会做出……做出这种事儿!”许丹青那边已经又气又委屈,语焉不详了,小十年赔进去,眼睁睁让一个又一个熟人上位。

    “我也是一见钟情。”

    “呵呵,反正你也只是和他上了一次床,挤上公交真以为是牢不可破万古长青的联盟了?他这个人真的很坏,做好当前女友的心理准备吧!”许丹青崩溃地讥笑,大臂颤抖两次未能成功挂断电话。

    “对不起……我只是……”喻纯阳该聪明也能聪明,通过寥寥几句话,他明白了原因,脸上血色尽褪。

    “我对你很恼火,”向莺语停顿,“因为你对我太不信任了,不过对于这件事,迟早要被戳穿,我不怪你。”

    “如你所见,我不过也就是个小人罢了。”

    “这样我也很喜欢你。”心情大起大落的青年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笑脸,“因为,我也是一个‘真的很坏’的人。”

    听到他把许丹青的气话当真,向莺语不由一笑:“好吧,现在小人要去吃早餐,知道坏人饿不饿?”

    喻纯阳抽了抽鼻子说:“不要,因为我还要先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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