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病人爬上来,带着洗好的、干净的热气。那手伸出来依旧好看,细长,哆嗦着抚箫弄管。
压抑的痛呼、难忍的泪水、都是生理性的,带着天大的委屈。
向莺语想,这委屈是冲着谁的呢?是冲着她,还是冲着他自己不听话的肉?她伸出手,扶住他的膝盖。她打赌她露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份怜悯,搁喻纯阳现在这当口,多像耍流氓。
坏,真是坏死了。她几乎能听见他心里的骂声。
骂呗,不骂还不刺激呢。
俩人对着念台词,都挺职业。但男人姿势还是不标准,显然恨死了这个,因为让他臊极了又无所遁形吗?可向莺语要的就是无所遁形——她瞧得真真的,筋是筋骨是骨水是水。咬着睡衣,好像第一次下海又被逼良为倡的少爷,痛苦里掺着爽,羞耻里带着甜,好像整个坏掉了,一种新的、陌生的水雾开始蒸腾,他变得润滑,粘稠,眼瞅着就要绷不住了。
几声尖叫过后,木偶骤然被抽掉所有丝线,软软地瘫倒,汗水沾湿黑发。
“我这想法如何?”
喻纯阳趴在向莺语身上疲惫地抽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疯子。”
向莺语揽过喻纯阳的头,卷起香舌吮吸津甜,无时无刻不与他相亲相近,喻纯阳阖上了他的眼,专心与之唇齿缠绵。
其实他难过,很大原因在别处。但是他不想现在直接质问这女人。
为什么她会这么淡定呢。
这可不是“能到”的人会有的态度。
喻纯阳清理完看见向莺语在阳台叼着根烟,要抽不抽,整个思考人类未来的操行。
“我,还记得当初在走廊还有一个男人在亲你,还有这个维多利亚,你很喜欢他们吗,要做的程度?”向莺语目视远方,仿佛抛出这个尖锐问题的不是她。
她清楚自己这儿稍微一皱眉,喻纯阳那儿就可能山崩地裂,但现在不问不行了。
难得有一次好奇心多不容易啊。
“你果然还是在意这事?终于装够了,”喻纯阳惨白着脸冷笑,“好的,是的,因为我天生浪,骨子烂,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这叫什么话,向莺语刚张嘴,他的电话响了。
“喂,我是Kenneth。”
“辛苦了,我明天八点去。”
“没关系,展会顺利是靠你们。”
展会?这小子提前到了笠泽,没在建印,敢情是为这出儿。
趁着他还在讲电话,向莺语走了过去。她没说话,只是把他整个人捞过来,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脸埋进他的颈窝狠狠嘬了一口。喻纯阳的身体先是僵了一下,随即就软了下去,像一截被抽掉了骨头的柳条,温顺地靠在她身上。
第一次抱他,他多抗拒,挣扎得跟要上法场似的,可现在他就软软地随便她勒,任她搓。
向莺语看过一本书,医学教授写的,但也夹杂异常闹人的私货,书里借男主角之口说,男人是无法想象女人的,一旦试图想象,一旦开窍,大多数男人便会陶醉于那种极强烈的快乐与甜蜜中——从放入式的性转为接受式的性,再也回不去了。
喻纯阳很例外。他明明早就趟过男人那条沟,却还能在女人的岸上走。就像烟,他也抽,都说他抽。可这几天她从来没见过,也不找她要,为什么不要呢。
她把烟放他嘴边,他撇她一眼,含住了,向莺语给他点上,走出去不再听他打电话。
把视频保存到U盘里后,她把录像机挎肩膀上无聊地翻起通讯录,姓王的在很后面了。
她没由来一笑。怪不得隔壁的都是老王呢,人家就是黄雀在后。
那边的人一上来也笑:“我听说你得手了,真打算结婚吗。”
“也行,但恐怖的是,他竟然是个需要爱情的男人。”
“那确实很恐怖了。所有东西都写在脸上的男人才好结婚。要钱,给钱就行了。要权,给他权就踏实了。这比什么都简单。最怕是那种你不知道他要什么的男人。他跟你说他要爱情,可什么是爱情?今天觉得你陪他看星星是爱情,明天觉得隔壁老王给他换灯泡是爱情。你永远满足不了他。”
“真希望他厚颜无耻,麻木不仁。”
“谁都有走眼的时候,”女声平和地笑起来,“但你依旧挺喜欢他的。”
“这倒没错,我没有变。”
“那我能喝喜酒了?”
“还是期待我的白酒吧。”
她们笑了半天,又聊起其他的,直到没话,向莺语才踱回房间里,又从身后抱住喻纯阳。
他缓缓吐烟:“明天你有空吗?”
“我现在不就是无用闲人一个?”向莺语瞥见喻纯阳居然在网上搜她名字。
“那就请向大记者到敝人的画展露个脸吧。”
“不胜惶恐,荣幸之至。”
隔天七点半,他们提前到了,只见乌泱乌泱的人头,单是小语种的口舌,就雇了二十六条,更甭提名媒政商。向莺语还瞅见好几个熟脸,她试图询问喻纯阳是如何认识他们的,喻纯阳心不在焉,通通“不认识”,通通“朋友帮忙找的”。
瓷实的甩手大掌柜。
等喻纯阳讲完话,台下响过整齐划一的掌声。他拽着向莺语的衣服角,从场馆的后门绕到了顶楼上的客房。
他沉默着锁上了门,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在骗我?”
向莺语不以为然地转了个圈,开始打量这屋:窗帘布、地毯色儿、床头灯款式——标准的炮房配置。
她骗他的事情挺多,鸡毛蒜皮无伤大雅,不知道说的哪一件哪一桩。
“你搞我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对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向莺语皱眉。
“让我给你口服。”喻纯阳低着头,鸦色头发的遮挡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哈?”向莺语被惊出了感叹词,“你说什么?”
“我说——”喻纯阳猛得抬头,杏眼里溢满了莫名的悲伤,“让我来给你口服。”
“不行。”
“为什么!”
“不喜欢,没为什么。”
“不喜欢被看我可以把眼睛蒙上……”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没必要。”向莺语打断他。
这三个字,比“不行”更绝望。她又一次宣判他的努力一文不值。
喻纯阳就那么瞪着她,不说话了。茶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也映着一种动物式的、不甘心的倔强。他抓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向莺语和他对视,由着他把骨头都快捏碎了。
她性冷,这事说起来尴尬,但是事实。说了,倒显得自个儿像个怨妇了——那些年她过得高压锅似的,身体的神经末梢在长年的药物和烟酒里已经锈掉了。一架机器,糟蹋得太狠,零件磨损了,正常的刺激无法让它重新运转。
没劲。太没劲了。
“我想为你做一些事情……我的嘴很干净的,真的,我没有……连蛀牙都没有,你不用嫌弃……你不用嫌弃……”
喻纯阳玩儿“谁先眨眼谁是孙子”的游戏,没两下就败了,论干瞪眼的耐心怎么比得过老油条,他想尽量地让自己处在一个与向莺语的贡献度相同的位置,他本来想冲她亮亮决心,但他看着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了。
男人的眼眶先是红了,然后,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不是哭,就是流,跟身体漏水似的,啪一滴啪又一滴,恰到好处,尤显脆弱。
脑子里面那个声线又涌了出来,像海水一样倒灌进身体,四肢冰凉彻骨:又在用眼泪当武器,你发现的还挺快,目前看来她挺受不了你哭的,所以你用这种方式来诱惑她,呵。
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他同样冷淡,清晰感知到泪的轨迹,被女人抬手擦去。
“好吧。”她说。
既然他对守恒如此念念不忘。
男人跪着,纤长的睫毛沉静搭在眼帘上,头部左右移动像在接吻,他卖力又生涩,唇与舌皆颤。
“啧,”向莺语手指头插他黑头发里,猛地往前一拽,像导演在给演员说戏,“你要是能叫出来,我说不定还好点。”
他听话地发出了声音,鼻尖挤出来细碎的,不成调的,介于呻吟和呜咽之间,小奶猫似的,潮湿气味包裹着他,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向莺语没见啥水花,他自己倒是把自己上下的嘴都弄湿了。原本浅淡的唇亮晶晶、水灵灵,鲜红得跟刚啃完冰棍儿似的。
“行了。”
“唔?”他迷离地抬起头,眼角湿润,杏花春雨,一副任君采撷的贱样。
“上个厕所,不然就地解决了。”向莺语起身抽离。
喻纯阳咬了咬嘴唇,扯住了向莺语的脚踝。
“在我的脸上也可以。”
女人扭头,惊得只发出一个啊。
“我说,在我的脸上也可以,在哪里我都可以。”他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地抬头望进她双眸。
操,恐怕喻纯阳已经疯了,向莺语笑弯了腰,既然他这么想求仁,那就让他得仁吧,有真刺激也是真爽找上门,她多高尚才拒绝。
向莺语先下去的,后背挺得插了根旗杆儿似的,上面什么也没写,但风在。那股春风,就这么从她脸上溢出来,从发梢淌下来,整个楼梯间都弄得喜洋洋的。
喻纯阳他慢吞吞落在后头。虽然眉头轻蹙,但眼角也和女人处于同一个春天。
逛展先逛人,来这里的人,无论皮面如何,骨架子都比寻常人要长一些,或者说,他们懂得如何拉长自己的骨架子。无论男女老少都捯饬得溜光水滑,暗香盈盈,身形挺拔又虚弱,一双双大长腿看得人眼花缭乱。
突然向莺语在一幅叫《尘》的画前站定。
战场上本孤冷而毫无生气的颜色,经过精心巧妙地修改,柔化,散发出暖意,能让观者全身心地安静下来,直透心灵,治愈悲伤。它不要求你做什么,也不评判你什么,它就那么安静地悬着,让你也跟着安静下来。
画作表达出来的性情气韵正与他整个人并不是一脉相承——很难想象喻纯阳的风格竟然是这样人畜无害,这样易于接受。
向莺语走马观花,突然有人在低声惊呼:
“学姐?是向莺语学姐吗?!”
向莺语挑眉看向面前这个被电过的贵宾犬,玩味地问:“咱俩睡过?”
“学姐肯定不会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学姐就行!”卷毛男孩耳朵红了,局促地搔头,“附近有咖啡厅,学姐和你男朋友忙完了事愿意听我说说吗?”
向莺语咧嘴:“男朋友,你呢?”
“随便。”喻纯阳好似不在意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傲慢又懒怠的瞬间被完美展现。
特能冲的兄弟特能装。
“我叫李严,新闻学院研一的,这回跟老师过来做报道。学姐毕业那年,我才刚进大学,您不认识我太正常了!”李严找着感觉,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
“部长的孙子,怎么跑来学新闻了。”
“对对对!我爷爷是李复行!不愧是学姐!”李严眼睛发亮,心里直嘀咕:瞧瞧,这范儿,拉轰带闪电,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对人性和环境的观察再敏锐不过,酷毙了。
“要接班啊。”
“不!我、要当战场记者!”
李严第一次见向莺语,是在学生会的历届主席册子上,当时就觉得照片上这女生,眼睛往上挑着,活像只羽毛油黑锃亮的鹰,又狠又飘。
全是听说。
听说是新闻学院头一个爬上学生会主席宝座的,但只当了半年什么油水也没捞到,就辞了。
听说打起官腔来能把人忽悠瘸了,结果扭头就扎战火堆里当记者去。
听说通过她和她的人脉你能和地球上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可愣是没听说她有对象。
李严最迷她写的社评:明明都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八股文,报的都他妈是同一档子破事,可偏偏她就一刀见血,冷水浇头,只恨不是自己写的。
“哦?”向莺语双手抱胸,意味不明地笑,“看来你等着我问为什么,请问你为什么要当战地记者。”
“我们必须把真相告诉全世界!”
她频频点头,看李严像看璞玉,心里盘算着,恶毒的第一刀,该从哪里下:“告诉谁?告诉那帮一边吃着外卖一边刷手机的人?他们会为你点个赞,然后划走去看下一个扭腰的妖精。你的‘真相’,连他们一杯柠檬水保质期都比不上。”
李严眼巴巴期待着:“我还是太浅了,那学姐是为什么呢。”
“你问我?你先说说你渴望听到的答案吧。为了理想,为了给苦难的人民发声?得了省省。说得好像拍张照片,喊两句口号,那边坦克就掉头回家了似的。”
“失望了,不是你想象的崇高,深沉的人?不是你想象的崇高,深沉的故事?”她笑了,那笑容里有钩子,“要不要跟我走,我们可以多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