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意刚下楼就察觉今天格外不同。
先是暖意,她早早裹好了羽绒服,但下楼后才发现是暖气不知怎么被打开了,短短几段路热得她不得不脱掉身上的羽绒服,然后剥笋似的层层剥开,只剩一件深色打底。
脱完衣服,她伸了伸懒腰,一抬头才惊觉对面坐了个活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堪比见鬼。
袁意向来和周珩错峰用餐,她始终遵守老实本分的原则,绝不让周珩等她。
外套事后,她说不上为什么开始躲着周珩。
周珩向来起床拖拉,袁意就掐准了点比他早起一小时,等她吃完早饭收拾完毕,二楼依旧悄无声息。
通常周珩下楼开始吃饭,袁意已经坐上了车,她自己挪到最里面,用书包隔着中间,帽子一拉,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靠着窗装睡。
等周珩上车后,她假装睡得正香,完美避开和周珩说话。
直到今天,袁意在注视下缓慢挪动餐具,只觉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半晌后那视线依旧巍然不动,她头皮发麻,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生生抬头,弱弱打了一声招呼,
“早。”
“真敷衍。”周珩拿着叉子一本正经地点评,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袁意没藏好的那点不情不愿,挑眉问她,“你以前没起这么早的,而且还非要哥哥哥哥哥的叫。”
袁意一筷子戳烂煎蛋的心。
他接着不慌不忙说,“三天了。”
三天……她不明不白地默默咬了一口煎蛋,竖着耳朵听前方的声音。
“三天,我们总共见过八次面,你只说了一个字。”他话一顿,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早。”
袁意被迫抬起她的头,她咬着筷子,看不明白眼前的人,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一点要捉弄她或者趁机发难的意图,反而见她看过来,一只手撑着下巴,歪着头光明正大地回看她。
袁意开始陷入编理由的思考中,突然听周珩说,“有人欺负你?”
“突然这么寡言少语的,还真有点不习惯。”周珩语气温和,一边仔细观察着袁意的表情。
白净的脸上挂着一双充满疑惑和懵逼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很快遮挡住了情绪,她脸上没任何被点破的震惊或是后怕,只有蒙圈。
周珩果断排除这个原因,他不作声的解决掉早餐,慢慢退出这个话题,瞥着袁意说,“要是真被人欺负,起码吱一声。”
袁意低着头小声哦了一下,又加了一声“谢谢”,她分不清周珩突然转性,这到底是关心,还是什么。
寄人篱下的孩子往往敏锐,“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她都要费尽心思去琢磨后面的隐意。
毕竟十几年未见的生母尚且界限分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袁意孤零零长到这个岁数,在偌大的家只好研究冰冷冷的同龄人。
她观察着他,小心接触着他。
袁意对周珩从不抱什么希望,直到那件外套被他强行扔过来。
她视若珍宝地捧着这点暖意,天真地以为这是破冰的前兆。
后来袁意才发现这其实早被他抛之脑后,他们依旧“不认识”,他身上众所周知的事依旧对她隐瞒。
他们仍在原点踏步。
袁意不理解周珩怎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对敌人女儿的预防,那被不被欺负关他什么事。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问了出去,“我被人欺负,你会管吗?”
“不会。”
周珩一如既往地冷漠,他答得干脆利落,在触及到袁意谴责的“那为什么要吱一声”的目光中,他立刻划分界限,给自己澄清,“不管你是谁,被人欺负。”
周珩顿了顿,耐心回答她,“我都会帮忙。”
“不喜欢你,不代表我会找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这是什么逻辑。
袁意不理解,本能只告诉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是周珩现在被人暴揍一顿,她只会表面关心,背地里幸灾乐祸。
但袁意很懂得给人留足面子,在什么时候退场。她虚情假意地点了点头,跟在周珩身后像条尾巴似的不经意又问他,
“那不喜欢,是看我可怜,才把外套借我吗?”
她说完,偷偷瞟到已经坐稳在车窗边的少年,细细研究他的表情。
周珩面无表情转到车窗那边,打了个哈欠,然后闭上眼,似乎没听到。
袁意又重复一遍,抱着骚扰他的心态向周珩那边挪了挪,距离太近,袁意的头发又细又长,直溜溜落在周珩身上。
她在周珩耳边嘀咕:“哥?”
“不是。”双目紧闭的人腾得一下用外套隔绝了袁意的头发,发丝在皮肤上慢腾腾摩擦,很痒。
袁意货真价实地发出了疑问:“?”
“我不喜欢穿外套。”
“那可以直接不穿呀。”袁意又凑近一点,“哥哥,为什么给我。”
袁意强词夺理:“把不喜欢的东西强行给我,这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周珩隔着外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缓慢眨着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袁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们从没像这样离得这么近过,周珩不自在地看着她的脸,莫名想起他和蒋览的聊天内容。
蒋览知道袁意的身世,只是震惊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就抓住重点,又问他,“你讨厌她还是她妈?”
周珩没回答,蒋览却滔滔不绝地接上问,“我怎么觉得她和杨婉清关系也不怎么样呢?谁家好妈妈等孩子爹死了几个月才磨磨唧唧去接回来啊。
对了,她父母什么时候离得婚啊,你说,会不会袁意从小就没见过她妈妈?”
“周珩?周珩?你发什么呆呢。”
“你不知道?哦,那也挺正常。杨婉清不管她?那她是挺可怜,怎么感觉有点像你小时候呢?”
“好吧,她可怜是她的事,作为发小,我当然站你这边,安心啦!”
“周珩!周珩?”
他晃神回来,并没人在喊他,只有袁意在看着他,似乎在等答案。
周珩垂着眼看她,她长得像杨婉清一样清纯无害,但又好像不一样,哪一点不一样呢,周珩别过脸,言简意赅:“你话真多。”
他也分不清是什么,是同频率的没人在意,还是人在树荫下,被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忘扬起笑脸和他说一声再见时很可怜。
还是装作有母亲在意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
周珩轻笑一声,用外套严严实实遮住自己,他散漫地伸长腿,“对啊,就欺负你怎么了。”
袁意:“……”
明明刚在餐桌上还是另一个嘴脸。
周珩见她突然安静,忍不住掀开闷热的外套,懒洋洋看了一眼袁意,又一本正经地补刀,“别人欺负你,万一鼻青脸肿的回家了,被人误会是我打的怎么办,我的完美形象就毁了。”
他笑吟吟看着袁意,“我欺负你,又不会打你,别人都发现不了,你还不会告状。”
“……”
当着司机的面周珩丝毫不避讳,袁意震惊一点点挪了回去,彻底闭嘴熄声,并深深意识到了远离周珩的必要性。
“没问题了?”周珩突然出声。
“没。”
他挑挑眉,在袁意开车门的前一秒淡淡出声,“那该我问了。”
袁意一头雾水地坐直,回头望着他:“?”
“你这几天怎么话这么少?”周珩问她,“被孤立了?考砸了?还是怎么回事?”
袁意把唇抿成一条线,她拉开车门就要向外跑,被周珩拽了回去,袁意跌在座位上,被他拽着手腕,想跑跑不掉。
“跑什么跑,我又不吃人。”他嗤笑一声,“早点说,省得我被上面的问责。”
“不说也可以。”他睨了一眼袁意,慢悠悠翘着二郎腿,“咱两一起旷课。”
“哥。”袁意盯着被他攥住的手腕,他体温高,像是烙铁贴在手腕,她慢吞吞出声,盯着手腕,问他,
“那天你真发烧了吗?”
“还是在骗我。”
周珩拉着她突然起身下车,他礼貌向司机道了一声辛苦,拉着袁意就拐到一旁的凉亭,这人少又有树遮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表,确定时间还早,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袁意:“大家好像都知道。”
袁意:“听说你走路绊了一脚,连皮都没破,嚷着头晕发烧了。”
“胡说八道。”周珩向四周瞥了一眼,“都是假的,懂不懂,你要是敢和周柏乱说,就死定了,知道吗?”
“好了,好了,去上课吧。”他推着袁意出了亭子,“你先走,避开人,别让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记好了,咱两不认识。”
袁意没搭理他,她直勾勾看着周珩,“只有我不知道。”
他乐了,站在台阶上看着袁意,奇怪道,“真的假的又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袁意依旧固定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全是谴责。
周珩有点无奈,他本就比袁意高,又站在台阶上,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乌黑的头发很软,和在车上用发尖有一戳没一戳地扎着他的皮肤要乖顺多了。
他摸得袁意一愣,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周珩也不拦她,他双手插兜,温声道,“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
她突然发现她敏感过头,又贪心得可怕,浅尝到一点温暖,就恨不得让对方敞开大门。讨厌她的人都能可怜她,为什么亲生父母不会呢。
为什么她不是他亲妹妹?
为什么她不能是呢?
奢望的亲情生父生母都从未给过,她却开始在一个对她不喜的少年身上奢求。
袁意垂着眼睛看一旁春日刚出土的嫩芽,下意识去隐藏真实想法,
“没有。”袁意攥着袖子,闷声解释,“我本来就话少。”
周珩从她无处安放的手上收回视线,他几乎不和异性相处,对“妹妹”也始终不肯承认,也不屑于去研究她一层层的想法。
他也不清楚袁意到底在想什么,明明一切都越来越按照他最初设想,远离她,或是她自觉远离他。
轨道却突然发生了偏差,周珩猛地回神,才注意到他浪费太多时间在袁意身上。
他在关注她。
有必要吗?
周珩没说什么,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拿好东西,扔下一句,
“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