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问?”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衔青上前,两手撑在洗漱台上俯下身,查看妹妹脸上的表情。
他似乎不准备错过祝今愿任何一刻的微表情,所以靠得格外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缩短到只剩呼吸。
然而呼吸好像也显得多余,因为被盯住的祝今愿承受不住哥哥审视的目光,在这样的较量中,她率先低下头,潮湿的发丝从她的脸庞滑落,就这样落到了兄长的手中。
“没有为什么。”祝今愿垂下眼眸,心脏好像被一双大手捏住,狠狠揉了下。
她明白,有时候不正面回答就是否认或不确定。
她不想自取其辱再重复第二遍。
然而陆衔青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那被发丝拂过的手掌顺势向前,捏住了她的下颌,于是她低下去的眼眸被迫与他的对上。
陆衔青低声,嗓音温柔,带了些诱哄的意味,“告诉哥哥,到底怎么了?”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二遍。
……可到底怎么了。
祝今愿想,难道她可以不顾一切对兄长诉说她有多么自私,多么贪婪,她的惶恐与不安又是怎样的野蛮疯长吗?
如果说出口,兄长理解,她日后该如何面对这份愧疚。
若兄长不理解……那她又该如何吞下这份羞惭。
她办不到。
无解的命题。
本就不该被提起。
祝今愿偏过头,眼睫敛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她吸了吸鼻子,混乱间胡乱诌出一个借口,“也没什么……就是想到最近追的剧有感而发罢了。”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发生。
曾经,大概初中的时候,祝今愿看电视时发现一对深爱彼此的情侣到最后竟然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妹,这剧情发展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大结局那天,她一边看着电视里的男女主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而嚎啕大哭,另一边,很快将自己与陆衔青代入了这段剧情。
陆衔青仍旧记得那时,妹妹抽抽噎噎问他,万一他以后喜欢她怎么办,陆衔青不理解,但还是表示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妹妹哭得更凶,大闹着要去做亲子鉴定,说是万一互相喜欢却发现是亲兄妹实在太惨了。
那是陆衔青很少感到一头雾水的时刻,但因为看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还是选择顺从她的意愿。
结果当然不是,然而当那份文件出来时,祝今愿早就已经开始看新的电视剧,所以当陆衔青拿给她时,她不过是随便瞥了眼,便不知将亲子鉴定丢到了哪里去。
妹妹似乎一直便是这样情感充沛而又极易自我代入的性格,但好在她只有三分钟热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衔青不想问她究竟看的是什么电视剧,因为他并不会特意翻出来观看,也没有这份必要,毕竟他已经能够凭借妹妹最近的反应猜测出大概剧情。
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陆衔青的指腹在祝今愿的脸颊上轻轻一捏,低声说,“电视剧跟现实不一样,以后少看点。”
祝今愿“嗯”一声,别过头,不让哥哥再碰自己的脸,“哥,我要洗澡了,你先出去吧。”
是有些冷淡的语气,但陆衔青似乎并没有听出来。
他兀自捻了捻指尖,拉上门,只留给她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背影。
-
因为这次意外事故,祝今愿被陆衔青接回了别墅。
好在考试已经结束,她并不需要烦恼诸如缺考之类的问题,而且刚刚考完,正是需要放松的时候,所以祝今愿最近的日常便成了翘着腿坐在哥哥书房的地毯上拼拼图。
她玩的时间很长,简单的级别并不能满足需求,最近攻克的是梵高的《星空》。
好友尤嘉曾来看过她一次,她是什么都新鲜的性格,见祝今愿皱着眉坐在地上冥思苦想,她便一捋袖子,主动提出要帮忙。
谁知这东西并不是她想上手就能上手的,尤嘉本就缺乏耐心,好不容易坐满三小时,成果无,搞的破坏倒是不少,最后她实在觉得无聊,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祝今愿倒始终自得其乐。
拼拼图跟追剧不同,它是一种延时的不受时间干扰的满足,或许有时自己拿起的那一块并不那么准确,但只要愿意尝试,愿意适时的改变策略,在剩余的碎片里你总能找到最契合的那一块。
……
三天后,在祝今愿废寝忘食的努力之下,这块《星空》终于完成接近一半。
就在她撑住沙发一边正欲伸个懒腰放松一下时,一股暖流忽然流淌自她的小腹,她伸出的手瞬间僵住,难言的尴尬使她迅速看了眼陆衔青的神色,见对方正在聚精会神主持电话会议,她稍稍放松下来,低头查看身下的地毯。
然而,方才还崭新的地毯此刻已经有小块被沾染。
擦是擦不干净的,无奈,祝今愿只好先将那一角卷起来,做一个不太醒目的记号。
这种能够自己做的事情,祝今愿是不太好意思让阿姨代劳的,在她的设想里,她应该悄无声息溜出去,换上卫生巾,再若无其事叫来阿姨,在陆衔青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将这块毛毯卷走并进行清洗。
可惜她低估了自己脚踝的痊愈程度以及她如今走路而发出的动静,当她准备一瘸一拐地蹦出书房时,陆衔青的会议恰好结束,他理所当然被妹妹折腾出的声响吸引,于是自然而然站起身,要过来搀扶,或者,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用自己的双腿代替她走路。
如果是从前,祝今愿并不会挣扎,但现在,她担心会将血顺势沾到陆衔青洁白的衬衫上,又或是,其他更加尴尬的部位,所以她连忙后退一步,勉力靠门框支撑着自己的平衡,“不用,真的不用,我就是去一下卫生间。”
陆衔青闻言眉头微蹙,“你可以用书房的。”
祝今愿听罢更加慌张,“我想用自己房间的。”
也可以理解,毕竟卫生间是很私人的场合。
陆衔青微微颔首,作势便要上前来帮忙。
“不行!”
见妹妹伸出手直接挡在自己的面前,陆衔青眸底探究欲更甚。
没办法,祝今愿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将双手一摊,坦诚道,“我那个来了。”
要知道,在祝今愿能够自行料理这件事后,兄妹间便再也没有过这方面的讨论,因而当她说出口时,陆衔青显然肉眼可见愣了一下。
好几秒,或许更长时间,他终于反应过来妹妹口中的“那个”是什么。
然而出乎祝今愿所料。
本以为兄长听到这些会避讳,毕竟男人嘛,不懂而小题大做是很正常的事情。
谁知陆衔青丝毫不介意,仍旧是稍稍俯身,将行动不便的她圈在了自己的臂弯。
甚至他小心避开她有些不适的小腹,温热手掌覆在妹妹柔软的腰肢。
陆衔青是那种很禁欲的长相,双眼深邃,面容坚毅,表情永远很淡,衬衫纽扣永远扣至最上面一颗,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与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所以若非真的经历过,当初潮来临时,正值初一的祝今愿会很难想象,指导自己如何使用卫生巾的人竟然是高中的陆衔青。
正是暑假,她写完作业像往前那样坐到客厅里看电视。
别墅温度是恒温的,因为陆衔青的喜好,所以常年维持在25度以下,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算是合宜,祝今愿一直以来也适应的很好。
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冷,将沙发上的毛毯裹上身之后,小腹霎时便好似被针扎一样隐隐作痛,一股异常的不适感拉着她向下坠,让她蜷缩成夏日的蚕蛹。
祝今愿那时还是很能忍痛的,所以尽管额角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仍旧认为是下午吃多冰淇淋的缘故,只要忍过这一阵便好。
可惜事情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发展,陆衔青出来喝水时发现了痛到面色苍白的她,他做事果断,判断迅速,拉起她的胳膊便预备拨出家庭医生的电话。
也就是在那一刻,祝今愿有关身体的直觉促使她低下头。
当看到沙发上那一滩痕迹时,她明显是呆了一秒。
祝今愿与陆衔青所念的学校奉行的是国际化的教育方式,平常会有详尽的生理课程,所以两人几乎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那是什么。
尴尬在一瞬蔓延,初次面对自己身体变化的少女脸红得快要滴水。
陆衔青则将手机熄屏,干咳一声,有些不大自然地问,“家里有……吗?”
两人像是进行加密对话一般。
祝今愿缓缓摇头,耳朵已经通红。
这一刻,她好恨自己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陆衔青听到她的回答神情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究竟是去庄瑾华房里翻找还是出去买更合适,这个问题显然有点超纲。
一向果决的少年立在原地足足一分钟后才收起手机揣进兜,佯装镇定嘱咐道,“你先喝点热水,我去帮你买。”
祝今愿闻言宛如提线木偶,抓着裙摆手足无措点头。
陆衔青的动作很快,不到半小时便将卫生巾买了回来,足足一大包,各种型号与品牌,仿佛是选择困难症无奈之下将所有选项全都勾上。
祝今愿本就尴尬到头皮发麻,再看到陆衔青将鼓鼓的购物袋提进来,她一瞬弹射起身,慌忙下随手抓起一包便头也不回跑进了卫生间。
……然后,祝今愿傻眼了。
现实与实践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她虽然是在课上学过使用方法,但那节课距离现在已经距离很远,她早已忘记细节,所以当她真的撕开时,她陷入了一种微微的迷茫。
究竟哪是正,哪是反。
这东西为什么这么难用,这么快就黏在了一起。
祝今愿毫无经验,正准备随便先糊弄一下,卫生间的门这时却忽然“咚咚”被敲响两下。
“……你会不会?”好半晌,陆衔青稍显犹豫的嗓音才从门外传进来。
祝今愿怎么可能好意思告诉他实情,只好佯装可以,扬声喊道,“会!哥,你别敲门了。”
谁知,她这话刚说完,那门反倒被人从外面直接打开了。
祝今愿吓得心脏几乎悬停。
可陆衔青比她想象中要周全好多,他似乎完全洞悉她此刻有多么尴尬,因而只是将手伸进来,同时将手机与另一包卫生巾搁在了门边的置物台上。
从祝今愿的角度,恰好能够看到陆衔青精瘦而青筋分明的小臂,以及佯装淡定却悄悄红了的耳廓。
做完这些,他将门关好,仍旧是站到门外不大自然的解释道,“我刚查了一下,这个牌子跟这个尺寸比较适合白天使用……但我不是专业的,我找了个科普视频,你先看看。”
祝今愿不由愣住了。
在被送到陆家前,她曾问过自己的妈妈什么是亲人。
那时,妈妈告诉她,亲人就是会在你窘迫时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无私给予你关爱的人。
那么,如果说之前,祝今愿喊陆衔青哥哥不过是情势所迫的话。
那这一刻,她想,当她坐在马桶上孤立无援时,陆衔青送来的是远比润物细无声的雨水还要更加珍贵的东西。
……
数年后,当相同的情况再次发生时,陆衔青显然要接受良好许多。
然而他接受良好,并不代表他的父母也同样可以泰然处之。
当他买完回来被刚刚顺路过来的自己父母撞见时,庄瑾华与陆鼎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皱了下眉头。
趁此时客厅没有人,陆鼎峰小声同自己的妻子谈论,“以后衔青结婚,恐怕不能再让今愿住在这里。”
“我也这么想,”庄瑾华附和道,“就算淑媛不介意,我们也不能这么做,太不合适了。”
“是啊,原本是看他们兄妹感情好,一直没忍心,哪知道拖到现在……今愿年纪小,不懂避嫌就算了,结果现在衔青也不懂!”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欠祝家的,如今我们把今愿养到这么大,无论多少恩情也该还清了。”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就大了些,随之大概是担心被听到,那话题又自然而然转换到了其他的方面。
庄瑾华与陆鼎峰自认为客厅无人,而兄妹俩都在楼上,殊不知,在二楼扶梯拐角处,祝今愿白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
当晚,祝今愿在哥哥的搀扶下下楼吃饭。
庄瑾华见状,也上前过来虚虚搀了她一把,祝今愿见状赶紧乖巧道,“谢谢庄阿姨。”
她的态度毫无变化,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一样。
其实,祝今愿时常会遇到这种时刻,有时他们还在谈话,但听到她出来那话题便会突然断掉,然后静止好几秒,直到另一个生硬的话题重新开始。
如他们所说,他们将她养到这么大,其实她应该是习惯且感激的不是吗?
但祝今愿今天却突然觉得有些累,长久以来,她装傻都装得好累。
明明互相陪伴的是他们兄妹。
可在他们眼中,她日后却连光明正大出现在哥哥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她住了十年的地方,她并不祈求也从来不想拥有这里,她唯一所求的只是,她仍旧能拥有哥哥对妹妹的爱。
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不是第一。
只要有,她就满足。
然而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是不被允许的。
祝今愿深呼吸,藏在桌底的手掌握紧又松开。
“哥,叔叔,阿姨,”她目光平静,语气寻常得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今天想搬回学校住。”
——如果习惯哥哥的存在是一种瘾,那就从现在开始戒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