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陆衔青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拿起拼图的时间。
或许是初中,又或许在更早的时候。
他习惯在做完功课之后用拼图来给自己放松,因为他的课余基本被各种各样的补习与兴趣班所占据,所以这点短暂可怜的放松时光并没有被剥夺。
但好景不长,在之后一段时间的模拟考中,他因半分之差掉出年级第一,这种退步在寻常家长的眼中是完全合理的,但在庄瑾华与陆鼎峰的面前却是不可饶恕的。
他们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严苛到不允许他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半分也不行。
于是,在成绩单下发的当天,陆衔青的拼图被怒气冲冲的陆鼎峰暴力损毁,摆在茶几上尚未拼完的那半张被他毫不留情丢进垃圾桶。
尚且年少的陆衔青就这样面无表情全程见证自己父亲的暴行,他甚至都没有挣扎,陆鼎峰越是愤怒,他便越是无动于衷。
最后,陆衔青甚至在愤怒的背景音中悠然自得看起了书。
全场唯一被吓到的是听到声音赶来的祝今愿,下意识的反应使她茫然无措站在走廊与书房的交界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小心翼翼抬起眸,看向身处暴风雨中心的陆衔青。
很神奇,在这样的氛围中,少年竟然真的能够看得进去书,不光能看,他甚至还能拿出笔开始演算,就好像正在气头上的陆鼎峰与他并不处在一个世界。
而两人的相处在祝今愿看来也真的有一种堪称怪异的和谐,陆鼎峰将他自认为的学习阻碍处理完毕后,见陆衔青正在学习,他便扔下一句好好看书就径直擦过祝今愿的肩走了出去。
因为他的离开,祝今愿悬着的心脏终于从半空降落。
旁观完全程,也这样跟着陆鼎峰离开的话似乎显得有些过分,但倘若真的进去,祝今愿不认为此刻的陆衔青会有同她讲话的欲望。
于是,犹豫再三的祝今愿索性便在门口的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旁便是陆鼎峰方才扔进去的半张拼图,那拼图被他掷得四分五裂,原先拼好的部分也因碰撞而掉落,像是老旧的墙面随着岁月而脱落,看上去一片斑驳。
祝今愿不知怎的,仿佛是有一股力量促使她伸出手低头将那些拼图全都一一捡出来,在陆衔青翻书的背景音中,她神情认真,埋头将剩下的半张拼凑完整。
只可惜,有一张碎片的空缺祝今愿无论如何都翻不到。
就在她看着那残缺的拼图忍不住感到遗憾时,身旁忽然落下一抹阴影,陆衔青属于少年的身躯稍稍俯身,穿过她撑在桌角的手臂,将那最后一张拼图给盖了上去。
阳光落下,两人的身影晃晃悠悠重叠到一起,祝今愿忍不住偏头“哇”一声,“拼好了。”
视线内,少年始终紧绷的唇渐渐变得柔和,轻笑着“嗯”了一声。
……
从此之后,陆鼎峰尚未来得及销毁的拼图都被祝今愿给搜刮过去。
因为是祝今愿在做这些在他看来不学无术的事情,所以他的态度对比之下便显得宽容好多,毕竟祝今愿是女孩子,又并非亲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不是太好管教。
久而久之,陆衔青几乎真的以为那是妹妹的爱好,忘却了自己也曾短暂热爱过。
祝今愿闭上眼睛躺上床,眼前笼罩的黑暗并未将她吞没,犹在思考的大脑似乎成为放映机,正在循环播放兄长朋友圈突然出现的那张图。
那是完全拼完的版本。
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与此刻完全重合,她是出于一时兴起,那兄长的动机与她一样吗?
祝今愿忍不住翻来覆去。
原先酝酿好的睡意彻底被打断,此后几天,祝今愿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一周后的下午,尤嘉掐准她的伤养得差不多,约她出去逛街。
因为要算期末成绩的缘故,祝今愿原本是准备拒绝的,谁知最后一门考试并没有在既定时间出成绩,她正好也在宿舍呆得快要发霉,两人便约定在商场门口见面。
A大身处闹市区,周边商场很多,尤嘉与祝今愿约的是最近新开的一家。
这家商场以高端著称,里面的品牌毫无亲民可言,所以除却负一层外,人流量并不是很多。
尤嘉挽着祝今愿的胳膊,一边逛一边八卦道,“诶,你上次不是说你哥在相亲吗?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祝今愿垂着眸子,“我哪知道他。”
“你怎么会不知道?”尤嘉稍稍提高一些音量,“你俩可是兄妹!”
“兄妹怎么了?”祝今愿理所当然道,“兄妹又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又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妹妹都会知道哥哥所有的想法,再说了,谈恋爱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祝今愿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旁的尤嘉却奇怪得看了她一眼。
祝今愿疑惑,“怎么了?”
尤嘉歪一下头,眉头微拧,“没什么……就是感觉……”尤嘉本想说总感觉自从陆衔青开始相亲后祝今愿这个妹妹就有点怪怪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是自己想得太多,便晃晃脑袋,将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今天的主题,“算了,不说这个,陪我去看看新款。”
尤嘉是店里的常客,刚一进去,便有相熟的SA迎上来,笑着招呼道,“尤小姐,这一季有几款我觉得特别适合您,您看要不要试试?”
尤嘉没拒绝,微微颔首,“拿来我试一下。”
相对于那种从不试穿的大小姐,尤嘉还是蛮享受新衣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的,但她并非只会自我欣赏的性格,见祝今愿预备像往常那般坐下,她立刻朝SA使了个眼色。
奢侈品牌的SA多有眼力见,见金主发话,忙走过去同祝今愿推销,“祝小姐,这次的款也很适合您,我拿来给您看看可以吗?”
祝今愿闻言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尤嘉不满道,“你哥又不是没给你零花钱,干嘛不花?”
尤嘉不理解,既然是兄妹,那哥哥的钱花到就是赚到,何必每次都替他省钱。
但祝今愿没有尤嘉那样的底气,陆衔青与她的关系就像是上天赋予的一场游戏,游戏是有期限的,倘若有一天,上天觉得该收回了,那他们的兄妹关系便将不复存在。
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祝今愿做不到理所当然。
就在她与尤嘉彼此拉扯的间隙,一旁的试衣间忽然被从里面打开,等候在一旁的SA听到动静赶紧迎上去夸赞道,“程小姐,我刚看到这套衣服的时候就觉得它写了您的名字,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程淑媛站在豪华的复古落地镜前左右看看,轻笑道,“好像是还不错。”
“那我替您包起来?”
程淑媛点点头,从包内拿出卡交给对方。
等待刷卡的间隙,她坐在沙发上的朋友站起身,笑着打趣道,“一会那个谁,是不是要来接你?”
因为角度关系,程淑媛并没有注意到祝今愿,但因两人身处同一空间又没有刻意收着声音的缘故,程淑媛那边的对话便尽数落到她的耳中。
祝今愿指尖扣了下掌心,听到程淑媛稍显轻快的声音,“还不知道呢,别瞎说。”
但说完,她却又忍不住补充,“但应该会来吧。”
“啧啧啧,”朋友摇着头感叹,“有父母祝福的爱情就是快,我先说好,等你们结婚,可要请我当首席伴娘!”
程淑媛仿佛是不好意思极了,愉快的嗓音带一点嗔怒,“说什么呢,怎么就要结婚了。”
“说你呀,未来的……”她故意停顿一下,笑嘻嘻一字一顿道,“陆、太、太。”
在这种店内交谈是不必顾忌太多的,毕竟谁都不想跟人民币过不去,因而私下将客户的八卦传递出去是大忌。
两人肆无忌惮谈论着未来,丝毫未曾注意身后不远处的祝今愿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
尤嘉从试衣间出来正欲询问好友意见,四处张望之下却发现店内并没有好友的身影。
她疑惑道,“我朋友呢?”
与尤嘉相熟的那位SA方才光顾着看她,并没有注意一旁的祝今愿,此刻见尤嘉问起,她问遍店内员工,才知祝今愿不知为何已经离开。
尤嘉见状哪里还有试衣服的心情,将衣服换下后,她交代这套衣服与这季新款全都记在账上送到她家中,便紧随其后离开。
她下意识往商场门口走,正欲打电话,拿起手机之际一抬头,却发现商场外,喷泉前的长椅上坐着消失多时的祝今愿。
尤嘉愣了一下。
阳光下的祝今愿看起来好美,黑色中长发覆住白皙面庞,刘海之下的双眸仿若有种琉璃一样的质感,琉璃易碎,于是她也像是透明到破碎的泡沫,当你以为是绚烂的烟火时,其实在你伸手的那一瞬间已经转瞬即逝。
不知为何,成为朋友这样久,尤嘉总有种朦朦胧胧的错觉,她总认为在外人眼中总是活泼开朗的祝今愿其实并没有那么开心,她只是只将快乐的一面表现出来,所以长此以往,大家都觉得她是明媚的,没有负面情绪的人。
但这世上哪有永远开心的人。
又有谁可以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毫无负面情绪呢。
尤嘉站在原地犹豫再三,或许是朋友与朋友之间有某种难以言明的默契,这促使着尤嘉并没有去打扰此刻逃离出来的祝今愿。
……
祝今愿在日光下发了一刻钟的呆,太阳很烈,晒得人头脑发晕,身子骨愈发懒洋洋。
汲取完能量的她恢复往日笑容,拎包站起身,正欲离开去找尤嘉,但不知是否是兄妹之间有种无形的联结,祝今愿在迈步之际鬼使神差转身,发现了站在路边正欲打开车门的陆衔青。
男人应当是刚从公司出来,身形落拓,姿态闲适,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将他衬得愈发肩宽腿长,或许是因他过于优越的外貌,陆衔青天生便有成为焦点的能力,只站在人群中这短短的一瞬便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向他的方向看过去。
这其中当然包括祝今愿,而她不出意外在兄长的身旁看到了程淑媛与她的朋友。
不用猜,便知兄长是特地空出时间来接她们的。
应该祝福的不是吗?
尽管曾经享受这一切的人是她自己。
祝今愿抿紧唇,还以为已经过去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而兄长却已准确在人群中锁定到她的踪迹。
兄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遥遥对上,好似时间为他们在这一刻停止。
暴烈的夏日,滚烫的阳光,遥远的她们。
祝今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她曾以为只要她尽量少跟哥哥见面,不再等待哥哥的消息,在脑海中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下意识尽数剔除,她便能戒断名为兄长的瘾。
但此刻,在他们目光相接的这一瞬间,所有被刻意掩埋在黑暗中的情绪就这样在浓烈的日光下无所遁形,她的戒断反应竟然来得如此强烈。
她胸口剧烈起伏一下,因为不适应,因为惊讶,因为毫无准备而飞速移开目光。
据说习惯的养成需要二十一天,而打破习惯却只需要那么一个瞬间。
陆衔青站在车旁,慢条斯理理了理袖口,见程淑媛与好友上车,他劲瘦的手臂微微扶住黑色的车门,锃亮漆光映出他冷淡而过分矜贵的面庞。
仿若不可侵犯的高山之雪。
程淑媛禁不住心潮微动。
然而,就在她满心认为陆衔青会一起跟上车,坐在她的身旁时,他却并没有看她,只是淡声吩咐司机道,“送程小姐回丽景苑。”
说完,他在程淑媛的错愕目光中利落甩上车门,果断转身,向不远处的妹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