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兰坊众人鸦雀无声,唯有老者身形摇晃踉跄,几乎站不住。
小怜不知要如何对待他,她与燕紫芳并肩而立,众人的包围渐渐散去,时不时泄露出一两声议论:“真是辛家的孩子?”
“我又没见过辛慎,不过看着是有点眼熟……”
“吵这老半天,老子还以为是琼鱼坊那群伥鬼又过来讨债了,”有个男人率先甩开木枝,他挠挠背,吊着半条腿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倦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谁眼熟辛慎了?还不是老蔡天天挂在嘴边讲……哎,对了。小成,去扶小牙儿一把,看给这丫头摔得!这高门大户出来的下手真狠!”
有个穿衣还算干净的婶子,忙打发自己的儿子去把地上的小孩扶起来。她颇辛辣的朝小怜吐了口唾沫,骂道:“黑心脏肝的娘们,对个小孩下这么重的手……”
“她骂我贱人,我这样没心肝的娘们,不杀了她就不错了。”小怜眼下没心思与他们处好关系,倒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们这样的流民,洗雪山庄旁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这儿的大多数人还没断胳膊断手呢。
况且有些时候,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还是不要和她这种江湖人扯上太多关系才好。比三六九等更重要的是,他们保命的能力各不相同。
小怜不想途中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把他们一干人等全搅了进来。她只想一心一意的快点找到杭红真如今的下落,若能从这儿撬出什么杭红真早两年已经死了的消息,更好。
小牙儿骂她是贱人,她借小牙儿脖子一掐,两两相抵……小怜的手背上血肉模糊,血一直往下淌,沿着指尖滴。
那婶子起初被小怜回的话吓得一愣,可更快席卷过心肺的,是一种躁动的怨火。她捋起袖管,正要冲上去和小怜拼命,却被小牙儿和小成死死拽着。
小牙儿脖颈间红得惊悚,声音嘶哑:“婶、婶子,咳咳、咳咳咳!我们、先走……我娘、叫我……”
“娘、娘……别说了……”扶着小牙儿肩膀的是个半大的男孩,比小牙儿要高许多,他娘把他养得的确不错。相比这儿的许多人,婶子一家子都算看上去活的不错的了。
小怜看着还在震惊的老人,心分毫没顾上旁边的小牙儿一干人。她与燕紫芳并肩而立,燕紫芳一路上也不曾阻拦过她过分苛刻的动作,只是默默看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
若放在平时,以两人的身段容貌,还能做个金童玉女。现在在韦郡和芜兰坊,只能做对奸夫□□了。
那婶子心里暗骂燕紫芳和周小怜,也是一对看着白心里黑的畜生!若不是眼下还要她照顾两个孩子,这才只能无可奈何的又啐了一口,搂着小成和小牙儿,随着人群散开了。
“辛家老宅在哪?”小怜看着惶惶然的老蔡,应该是这个姓氏吧?如此问到。
老蔡身子晃了晃,再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惆怅。他说:“你和少爷长得真像……像极了,唉……讨债,讨债,你说的倒也不错,这债……”
“辛家的什么债都和我没关系,”小怜垂眸,无情道,“我姓周不姓辛,刚才说那么多都是骗你的。我父亲在外面也从没说过自己叫辛慎。”
“你若是姓辛,那才是世间最可悲可怜的女娃儿啊……”
老蔡叹出一口气,他是一截即将干朽的腐木。
前半生,他是被人牙子卖到辛家的奴仆。辛家和其它世家一样,外表金玉满堂,实则是个吃人的窟窿。
每一个奴仆的自尊,乃至身体的一部分,在进入这座宅邸的时候,就注定会被这头恶兽吃得什么也不剩。
后来辛家一朝倾覆,家奴们偷了身契各奔东西,就连做主人的辛慎也逃之夭夭……可是他没走。
他用半生积蓄,和从辛慎那偷来的钱财,买下辛家的老宅。如此举动,不是为了供奉他过去的主人,而是为了尿在他们埋在地里的脑袋上。
辛家的人,值得被挫骨扬灰。若是辛慎没从韦郡逃走,那他迟早也会被老蔡坑杀骗卖。
“少爷啊,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草包。嗜赌成性……但实在命好。我花了很多钱打听他后来的事情,出了韦郡,到北边去了。”
老蔡透过小怜的脸,看见了少年时同样意气风发的辛慎。愚蠢透顶又傲慢的辛少爷,听了他的话,顺着他的意思,在琼鱼坊中一掷千金……直至辛家家财散尽。
老蔡感慨道:“我知道少爷他啊,攀上一个有钱的女人……后来就没有别的消息了。”
“他没回来过?”小怜蹙眉,她对着老头子的眼神有几分不爽,“这几年,没回来过?”
“若是少爷他回来了,看见芜兰坊现在的样子,估计也不会进来吧,”老蔡摇了摇头,这才真正地看向小怜,“你们是来找他的?”
“……嗯,不介意我们去老宅看看吧。”小怜道。
老蔡背过身,他喉间冒出一声怪笑,缓缓朝一条小道走去:“没什么好介意的,你们随我来吧。”
他也是瘸着腿走的,小怜这才发现面前的老人,要比毒婆婆和猫婆婆,还要矮上许多。或者说,不是矮,是萎缩了。
小怜的断骨断筋还要用药养,那是一种手段,不像寻常的刑罚。做家奴的,被打断了骨头,只要不死,那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还要吊着一口气做工,骨头断了再长合,刚长合,说不定又因为什么一株花没开的原因断了。
小小窄窄的一条路,老人走得困难。小怜和燕紫芳也不急,不催他,只是静静缀在他身后,听他絮絮讲关于辛家的故事。
“少爷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天生的富贵,是和我这种贱命啊,不一样……”
“买了这处宅子,芜兰坊很快又被烧了。逃出去的少爷,却找了个好地方……他在你家中,应该也是享福的人吧?嗯?”
小怜不禁想起一些过去的杭红真,脸……已经记不大清了,小怜只记得他是个很麻烦的人。周珊瑚一个冷心的人,为钓不着鱼的他挖了个湖;还有段时间,杭红真身体很不好,周珊瑚为此还特意找来了人——
找来了人……做什么?
周珊瑚为身体不好的杭红真做了什么?
周小怜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在无声无息中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荡然无存的真气竟突然有一分松动。此时此刻,正流转在她肺腑之中。
小怜难免有几分喜意,强撑着面上不动声色的模样,答:“还算好吧,我家中不缺金银细软,总是不会在衣食住行上短缺了他。”
“呵呵……我啊,就知道是这样。”老蔡沉默片刻,带着他们走到了一扇高门前。
墙砖斑驳零落,门框门槛生虫长蚁,早已有几个可怖的大洞裸露在外。
门没有落锁,老蔡用半边身子抵着,一步步朝里挪开,道:“我真是老了,门也打不……”
老人的话音未落,那扇高门才刚刚开了条缝。小怜却突然发难,一掌轰出!
只是周小怜那一掌并非要打在老蔡的身上,洗雪心诀捎带起的罡风震开门扉,扬灰迷眼,小怜趁机把老蔡往后扯去,扔进燕紫芳的臂弯里。
“有人,往后退。”小怜迈开半步,站稳身子,平淡向身后两人提醒到。
她一人独挡在前,门扉后一道暗色身影,与她手掌相贴,其真气磅礴,不逊色小怜丝毫。
“姐姐,”少年声音中有几分戏谑,眉梢挂喜,他见到小怜很是开心,“不对。现在我该叫你小怜,还是周姐姐?”
周小怜不为来人口中的话所动,掌中力压几分。寻常习武之人运功时,手心会因为活血而一片温热,学洗雪心诀者,则截然相反。
小怜的手越来越冰,她对来人起了毫不遮掩的杀意。顷刻之间,就连呼吸也在生寒。
第六重洗雪心诀,早已运转至极。小怜与之两掌紧贴一处,对方的手只会在片刻后,因急冻而皮肉溃烂,被她活生生扯下来。
乌兆星掌中越发刺痛,见小怜认真应战,两人手掌紧紧粘连,寸步难移。他赶忙收敛神色,急促道:“姐姐,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自己背后伸手。
然而这一回,是燕紫芳提刀打在他右臂上。三百两并未出鞘,乌兆星借机一抓长刀,将自己从小怜漩涡似的真气中拔出来。
“是姐姐你的铜凤!”眼见小怜不语,正要再一掌直击他额心中时——乌兆星终于掏出了他一直藏在身后的,属于小怜的剑。
在意外的地方,意外的见到之前被周汀情砍得面目全非的配剑。小怜急提手掌,酝酿至臻的真气猛然随她心意回撤,然而其势如凶浪滔滔不绝,此时收敛,只会倒冲进她气脉之中!
小怜一口血直直喷出,飞溅在乌兆星的脸上,和她的铜凤上。
方才好不容易复现的真气,也随着这一击,消失殆尽。
她没气过,饶是身上再疼,小怜也还是选择——先一拳打在乌兆星的脸上。
“你……拿了,铜凤过来,就不能早点说吗?!!”
小怜怒气炽盛,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乌兆星那张艳美脸皮上。
洗雪山庄周二小姐,把顶着一头血的江湖魔头乌兆星打得嗷嗷直叫,不敢还手,只一味发出“求姐姐怜惜!”、“姐姐别打了,阿星错了!”、“我是一片真心向姐姐!”的声音。
若被那些知道两人的江湖人看见他们的模样,只怕会觉得万分可怕:周二小姐生擒魔头,真是桩奇闻啊。
在辛氏旧宅的门槛外,方才顺着小怜意思拦住老蔡的燕紫芳,看着面前如姐弟般打闹的两人,眼中微微颤动,若有所思。
而辛宅如今的主人老蔡,对面前的情形,也有点茫然。
这突然出现在他家的少年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