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更仇

    “我娘得了疯病。”小女孩说得轻巧,小怜却眼皮一跳。

    小牙儿倒是没拒绝周小怜,四人一同跟着她走,小牙儿要去搭一家阿叔的驴车出城,小怜又将帷帽戴上了。

    那阿叔离芜兰坊不远,小牙儿约莫七日随他进一次郡内。她平日摘些野菜药草,晒干了托阿叔卖银钱,换治她娘疯病的草药。

    阿叔去市集上忙活,小牙儿就到她娘原来住的芜兰坊去玩,芜兰坊的章婶从前与她亲娘是手帕交,留小牙儿两顿饭,时不时也问问她娘的近况。

    小牙儿一蹦一跳地走,小怜背着铜凤,在她身旁听她讲话,乌兆星和燕紫芳跟在她们两人身后。

    “她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窗子底下坐一天。反正我也不知道你们问她话,她会不会跟你们讲。”

    小怜的目光扫过小牙儿脖颈上的红痕,扎眼得很。后悔之意溢于言表,她忍不住道:“找你娘问点事情,总要给报酬。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牙儿像见了鬼似的看她,道:“我还没跟你要呢,你就自己凑上来让我砍么?”

    “你当我钱多的不怕烧,说吧,姐姐给你全包了。”小怜趁机揉了一把小牙儿乱糟糟的头发。

    小牙儿道:“那你把你的剑给我!”

    最多以为小牙儿只会要钱,小怜千算万算没算到,小丫头会要她的剑。

    她一愣:“为什么?”

    小牙儿朝她咧嘴一笑,吐吐舌头:“跟你要了你又舍不得。”

    周小怜道:“且不说我的剑与我朝夕相伴数年,是有感情的。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我的剑。”

    小牙儿摇摇头,随口搪塞小怜道:“没那么多理由,就知道你小气吝啬。好啦,你还是给我点金子银子吧。”

    小怜深深看着她头顶发旋,想也没想,真从兜里掏了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她在心底暗暗道:小牙儿人小鬼机灵,想要自己的剑一定不是随口说说。除了杀人,又有什么是非得要剑才行的呢?

    没想到周小怜竟真塞了锭银子过来,沉甸甸压在手中,小牙儿身形也一顿。她神色复杂,小怜看着像纠结,于是问道:“剑暂时不能给你,银子你还不好意思要?”

    小牙儿“哼”一声,把银子攥在手心里,脸上松动几分,道:“谁说的?银子你给我了可不能再反悔。好了,蔺阿叔在前面等着我呢!”

    小怜顺着小牙儿的动作望过去,只见前面就到了郡西的市集,这个时辰,市集上也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和破菜叶子。

    在市集旁的一条窄路上,停着一辆套好的驴车。

    驴后有个男人正弯着腰,似是在驴车上铺着什么东西。小牙儿眼尖,看见驴忙喊:“蔺阿叔,我来啦!”

    小牙儿说罢,便急匆匆奔去他身边。

    那男人也转过身来,他一把抱起小牙儿,只一打眼,神色凝重:“咱们家小……不对,你这脖子是怎么一回事?给谁掐了?”

    被小牙儿称作“蔺阿叔”的男人,是个长相极为普通老实的人,两只眼细,浓眉,皮肤黝黑,有一双招风耳。

    小怜三人不慌不忙走过去,只听小牙儿道:“我和人闹着玩呢,人家下手重了些,不妨事——对了,阿叔,我要带几个人去我家里!”

    蔺阿叔皱了皱眉,道:“有人要去你家?你娘近来不是有些……”

    “叨扰了,”小怜凑上前拱手,客气道,“我姓周,有些事情想问问小牙儿她娘,并无恶意。”

    她微微侧过身,露出后面两人:“这二位也是我要一同去的朋友。路上小牙儿已应允我们三人,便劳烦您了。”

    周小怜用小牙儿堵男人的嘴,他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挠挠头,看看自己的驴板车,道:“小牙儿同意了?那我倒也……不过我这车坐不下那么多的人……你们?”

    燕紫芳接道:“我和他不用乘车。出郡要往北,附近的客栈有我们的两匹马。”

    乌兆星闻言,忍不住“嘁”了一声。

    “哦……哦。”男人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应下,小牙儿也从他怀里跳下来,快手快脚爬上驴车。

    小怜又掏了些铜板交予男人,手指短短接触一瞬,她在掌中和四指间碰到一些茧子。小怜挑眉道:“我不白坐,这一程多谢您。”

    天上掉下点钱,不要白不要。蔺阿叔年纪与周珊瑚年纪看上去差不多大,他慢声道:“姑娘这太客气了,不嫌、不嫌我驴车简陋就好……我叫蔺松。姑娘直呼我名就是。”

    “蔺松叔。”小怜点点头,喊了男人一声。

    她足尖轻点,身体像一片叶子一样,轻轻落在小牙儿身边。上了驴车才发现,上头竟铺着一层麻布,垫得干干净净,是为了方便给小牙儿坐的吧。

    小怜朝燕紫芳和乌兆星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关口外见吧,不必担心我。阿星,路上不要寻他的事情。”

    燕紫芳不会和乌兆星争辩什么,但向来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乌兆星可不一定。周小怜对待他始终就像对待孩子,之前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在这儿提及,想来已经是乌兆星忍让的极限。

    若是没了小怜的监管,也不知道他与燕紫芳能不能好好地处上一两个时辰。周小怜无可奈何,只能提醒他:“我是有正事要做的。”

    “姐姐就这样不信我?”乌兆星佯装无辜。

    他是想路上对燕紫芳下手,可还没走出去一步,小怜就把他看穿了,只能叹道:“知道了,我不动他。那之后我可要向姐姐讨债了……”

    过去的事躲无可躲,周小怜点头应下:“好,说什么我都陪你。”

    乌兆星朝她伸出小指,执拗道:“我要拉钩,给我盖个章。”

    小怜伸指与他钩在一起:“好好好,盖章盖章。我若是再骗你,就天打五雷轰——”

    “你要是再骗我,就这辈子再也不能找除了我以外的男人!”乌兆星打断小怜话头,他凑过身去,隔着帷帽外的纱,飞快地亲了一下小怜的脸庞。

    唇瓣柔软,压着薄纱印上,浅热的温度也随之淹没过来。

    “你欠我的,我得要回来。城外,我等你。”

    乌兆星压根没给小怜反应的时间,他耳根肉眼可见的发红,先一步走开。

    燕紫芳见状,也凑过去看看小怜。他视线钩在小怜的脸颊上,声音又轻又快:“我也等你,城外见。”

    小怜无暇顾及燕紫芳了。她捂着被乌兆星亲上的地方,坐在小牙儿身边,一颗心久违地狂跳。她该制止乌兆星,该和他把话说清楚的……她不能像对阮真棋那些人一样对他!然而,然而。

    乌兆星或许是真的喜欢她吧。小怜忍不住想,他总是把少年人的赤诚真心,捧到她的眼前。从前是,骗过千百次,依然是,百死不悔。

    人走光了,驴车缓缓动了起来。小牙儿看着失神的小怜,笑她:“哦……心动了?他叫你姐姐,你们俩是姐弟吗?”

    “不全是吧。”小怜说完,难得陷入沉默。蔺松一心赶车,小牙儿摸着小怜的铜凤。

    前路迢迢生死不知,周小怜两度来到日月江南,心境却截然不同。

    她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一开始逃婚是为了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可怎么又被卷进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里?那一个亲吻,这一个匣子……

    真该断情绝欲了。小怜拍拍脸,决定还是忙自己的事情要紧。眼下要防着的燕紫芳不在身边了,小怜掏出怀里的木匣,捧在手中,叹了一口气。

    小牙儿眼睛探过去,看到小怜手里的木匣,惊讶道:“你找我娘是为了打开这个吗?”

    小牙儿的主动搭腔出乎小怜意料,小怜忙道:“嗯,你能打开吗?”

    她把匣子递过去,小牙儿却直摇头。

    她皱着眉说:“不行,我看是有机关的那种。那只有我娘能开……她清醒的时候能。匣子是祖传的手艺,她疯了,也没教过我。”

    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言,这会儿才谈寥寥数语,驴车却已过了关口。

    出了城,小怜就看到燕紫芳两人正骑着马儿,远远在一旁候着。

    蔺松见状,转身与小怜道:“前面再走两里路,过了镇,西北有个开满黄花的山坡。小牙儿知道路,他们家就在那。”

    小怜点点头,一手抱着小牙儿,从驴车上下来:“好,多谢。若不放心,也可以随我们一起……”

    “嗨,哪有什么不放心的,”蔺松朝她摆摆手,“我走南闯北也看得出来,贵人您出身不俗。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听。”

    聪明人……还是戏中人呢?此时不便多说什么,小怜只点点头,让小牙儿与他告别过,便往燕紫芳与乌兆星那儿走去。

    乌兆星正与小怜挥手:“姐姐,在这儿呢!”

    一旁的燕紫芳却先下了马,十分自然的从她怀中接过小牙儿,叮嘱道:“你先上去吧,我把孩子递给你。”

    “我一人骑马也没事!”小牙儿被燕紫芳提第二次,她不大喜欢这个盲目顺从小怜的死人脸哥哥,一个劲儿地挣扎。

    小怜一手把住缰绳,翻身上马,从燕紫芳手里接过孩子,让她坐在自己身前:“这样坐方便,不是不放心你。姐姐走不来路,好了,走吧。”

    燕紫芳把着绳子,牵着马往前走。乌兆星见又被抢了先机,牙磨得咯吱作响,可这会儿若要再争,说不定真会惹小怜生气。

    他在心里权衡片刻,还是按捺下怒意,策马追上去道:“姐姐,之后和我一起骑!”

    “好好……”小怜无奈,先敷衍道。

    骑在马上行过一段路,思量再三,小怜还是止不住心头那点疑惑,向小牙儿发问:“不过……你娘怎么疯的?”

    小牙儿抱着她的铜凤,语气故作轻松:“她是被我爷爷卖给我爹这个废物脓包的。我爹这人,从前三天两头往黄金台和琼鱼坊钻,把我娘嫁妆输了个干干净净。”

    “他又喝酒又赌钱,输了就回家里头打我娘。前两年,我娘实在没熬过去,夜里用一把锤子把我爹的脑袋锤了个稀巴烂——嘿,就这么疯了。”

    小怜道:“那你呢?”

    小牙儿手指头摩挲着剑鞘,轻声道:“我?我得活着,我娘只能靠我了。我得把她的疯病治好……得和她报了仇,才行。”

    “你爹都死了,还有什么仇呢。”

    “琼鱼坊,黄金台嘛,”小牙儿抽笑了一下,露出被蛀虫涂黑几块的牙齿,“还有个烧香天,我也知道,是什么江湖上的东西。那儿的人经常去芜兰坊□□掠,就因为那什么辛家。”

    “……”小怜无言。难怪一开始芜兰坊没人愿意出来,估摸着是把她当做烧香天的人了。

    她后来说自己是辛家的人,对于他们其中有些人来说,也无异于魍鬼吧。

    “反正我想都是他们害得。我爹在黄金台喝酒沽酒,在琼鱼坊赌钱输钱,现在我爹死了,他们也别想逃。”

    “我……要是把他们都杀光了,说不定我娘就能好了,”小牙儿搓着指头,又摩挲起铜凤,眼神中全是渴望,“大夫说了,我娘那是心结。我帮她解开就是。她杀得了一个人,我也可以。”

    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小怜这才看得明白。

    小怜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要铜凤,是为了……”

    小牙儿承认道:“嗯。是为了杀人,报仇。”

    “小小年纪,杀性好重,”小怜点点她额头,“何不让我去替你做了?”

    “……叫别人杀人要花钱吧,”小牙儿愣了一记,扭捏道,“况且你会愿意吗?你比他们要厉害吗?你去杀他们,不是白白送死吗?”

    “我不是说了,当报酬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当姐姐是大善人。”

    小怜想起被周汀情杀了的鸳鸯双贼。

    若旁人听了小牙儿的复仇,恐怕都会觉得她多么天真幼稚吧。杀人,怎么能让一个疯子变好呢?

    可这样天真的,一个孩子说的话,被一个疯狐狸听进去了。

    小怜未尝不知这是一个很不可能的想法,可她心里头现在那点散不开的郁结,好像终于找到了消磨的方法。周汀情杀鸳鸯双贼成了善人,那她呢?帮小牙儿复仇,也是个善人吧。

    一谈到杀人,小怜便眉飞色舞地笑开了。流风拂过少女的发丝裙袂,狐狸精借着彩霞红日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舒展开,身姿像一株蔓柳迎风,青色从她身躯上养出来,长满一整片山崖,张狂又畅快。

    小牙儿抬头,望着神采奕奕的周二小姐,不知不觉间,竟有几分看痴了。

    小怜浑然不觉女孩的敬仰。她只是语调扬起,快乐道:“你娘帮我开匣,我帮你娘杀人,为了你,我做一次善人。好,就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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