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小怜这只右手,先是在芜兰坊的时候被雪芽挠,如今又生握住甘霖的剑。眼下真的是腹背受敌,千疮百孔。
燕紫芳似乎没注意到小怜刚刚那一吻,他脸上泪痕未干,动作小心谨慎,珍重的捧住小怜受伤的右手。
周小怜的掌心被血糊成一片,那一道口子深深没入她掌肉,有些脉络的确已被砍断,但小怜右手还不至于到残废的地步。
若方才她再多握一秒的剑,说不定现在就能看见白骨了。那道剑伤四周的皮肉外翻,模样很是狰狞。
燕紫芳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低下头,小怜看见他张口,视线全被燕紫芳的头发遮住。
她正想问对方要干什么,下一秒,她感觉到燕紫芳似乎正顺着伤口,一点点舔去她手中的血。
动作很轻,生怕再勾起她一点痛感。舌苔蹭过伤口,小怜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凝视着在她面前俯身的男人。
刚刚被自己一捧冷水浇灭的心间,又因为燕紫芳的泪水,生出一种微妙的痒意。
燕紫芳舔舐的样子很谨慎,像猫饮水。掌心湿漉漉,小怜庆幸洗雪心法催生出的真气属阴,性寒,动武时不易流汗。
但……
想到洗雪心法,周小怜神色不自知的凝重起来。
她原先一直以为甘霖的武功,在同辈人中应该与周汀情不相上下,毕竟周汀情在她的认知中,已经是天上人了。
只是老人常说,天外有天。
直到今日她与甘霖亲身拔剑相对,且战且拆数十招后,小怜才明确的感受到他的杀意之深。而且最重要的是,甘霖的武学功法,或许比周汀情还要更胜一层。
这并非一朝一夕间就能成的,应当自两人初遇时,甘霖就在自己面前有所保留。
周小怜不可控制的想起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
彼时小怜死遁逃出歌玉山,对之后的去向尚不明确,于是干脆在歌玉山北附近到处闲逛,哪曾想突然的一场雨,把自己弄得泥泞狼狈。
那时候,她偶然遇到在附近缉凶的甘霖。
甘霖起初还以为一身灰的她和他正追查的凶犯是一伙人,歌玉山北人迹罕至,甘霖想也不想,便一剑向小怜袭去。
好在周小怜当时也对鬼鬼祟祟的甘霖抱着十二分警惕,没有松懈防备,忙提剑挡住他动作。她也是不动脑子的,顺手一把粉末洒出,风雨一吹,近在咫尺的两个人都中了招。
后来一切水到渠成。
小怜怎么也想不到,在洗雪山庄再次遇见他的时候,甘霖明明没有那么生气,他愿意带自己走的心也是真的吧?
可在韦郡见到的这一面,翻天覆地。
周小怜连周汀情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体内真气如意料之中般荡然无存,小怜最终还是没有叹出那一口郁结之气,她只是忍不住闭上眼。
游走在甘霖剑上,泳至丹田的那一缕气,实则并非依托心法而运生的真气。一定要说的话,小怜将其当做是“生气”——也就是命。
洗雪心法与洗雪剑相佐相成,若寻常人持之以恒修炼,假以时日于心法上,便能成浑厚柔和,以载万物的境界;而于武功中,其气海也能绵延不断,护住心脉关节,免受洗雪剑的反噬。
而小怜所学的洗雪心法,虽然也是那一套功法,但问题出在她本身。
她是洗雪山庄用邪法子养出来的人。
剑走偏锋的剑客,就算练了本家的心法,身上经脉中,也可以说是乱七八糟了。小怜参悟不到洗雪心法中什么厚德载物的境界,也压根因为身体限制,够不上那至臻圆满的一层。
寻常用剑,她还与常人无异。可若路遇劲敌,小怜便只有燃命一争。
至于如何燃命?
穷丹田所有,尽己身之力,搏一线生机。
这一线,她要肌肤相贴,或凭依器具,让这一线的气,埋入对方的丹田里。就像给对方的丹田,种上一根火药的引线。
燕紫芳抬起头,周小怜睁开眼,两人视线相交。小怜艰难道:“还你一命,不如所有事就此算了,你走吧。”
燕紫芳眼眸颤动,眼眶还是有些红的。小怜看得一清二楚。她听见燕紫芳道:“我不要。”
为什么现在赶他走?
“不要什么呢,”小怜见状,心里也有些舍不得。可想起甘霖来势汹汹,她强定心神,嗤笑一声,“这个我都打不过,这次救你一次,已经很拼命了。”
燕紫芳没再说话,他莽撞的拽着她的手臂往楼上走。小怜忍不住“嘶”了一声,大声责怪道:“你干嘛这样突然闹脾气?喂!你好好听我说行不行!”
“就算现在你不听,之后出了温柔乡,我还是会想把你赶走的!燕紫芳!”
小怜掷地有声道:“紫芳!”
燕紫芳崩溃道:“不要这样叫我!”
小怜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碎:“那你要我看着你被甘霖杀吗?”
燕紫芳终于被小怜这一声一声逼得忍无可忍,他也失控了。
话脱口而出,燕紫芳瞬间就后悔。
他心里五味杂陈:不应该这么说她,明明受伤的是她,担心自己的也是她——可燕紫芳实在不敢去看周小怜现在的神色。
他害怕看到小怜的失望和失落,也害怕再听见小怜想要把他赶走的话语。那份恐惧让燕紫芳从看见小怜接剑时就忍不住颤抖,他本能的,不想再次成为一只弃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明明才刚刚找到周小怜,甚至还没有机会能和她提起过去的事情。燕紫芳的绝望无以复加,他明明还想要亲口告诉小怜:其实怀芳没有死。
怀芳就是他。
小怜像是被燕紫芳唬住了,她噤声,两人一路狂奔上了三楼。
原本这点距离对于他们这种练家子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心绪不宁和争吵让两人现在都气喘吁吁。
周小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实甘霖杀了燕紫芳,她或许就能解脱。剩下的事情,交托给更强,更有阅历的甘霖来做,一定会更顺利。
她不用再费尽心机的想怎么□□,怎么护住虞家,怎么不牵扯到洗雪山庄。
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甘霖那句“为什么”,所以只能还给甘霖一句又一句为什么。
两人默契的没有看向彼此,心里各自都揣着事。于是双双背过身,也没有说任何话,任何解释。
温柔乡三楼很暗,只有这一处楼梯旁点着几盏灯。小怜打算先看看伤口再观察一下四周,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右手。
刚刚被燕紫芳舔了半天忘记擦手了,还吵架,真是气得她头晕。
小怜怒从心头起,可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忍不住惊呼:“啊!”
原本横亘右手掌心上的伤口十分可怖,她握剑时匆匆扫过一眼。后来从台上撤下来的时候,她不敢看。感觉光是疼都能疼死十个壮汉。
而现在,她的右手可以活动自如,好像从来没有受伤过一样。就连那道伤口,看着也不那么血肉模糊,甚至……没那么深了。
燕紫芳的口水是什么东西,还能治伤?那燕紫芳又是什么东西?燕子?
小怜对于面前这种常理不能解释的状况,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咦,这么快就好了吗?吱吱。”
正当小怜僵在原地时,她的右耳朵旁,又灌进了奇怪的声音。
很近,就像是在耳边,但是毛绒绒……的?
没什么动作的小怜好像让那道声音有点吃惊,它在小怜的肩膀上踩来踩去:“怎么没动静啊吱吱,见到这个手没动静,听到我的声音也该有动静了吱!”
小怜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她的余光,早已在声音出现的那一刻瞥见了一团油光水滑的灰毛,和一条长长的,无毛的细尾巴。
一只圆滚滚的老鼠正探着脑袋,凑到她眼前盯着她:“你看见我了!”
“呀啊!”谁想看见会说话的老鼠啊!
周小怜猝不及防被口吐人言的大老鼠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她毛毛躁躁扑进刚好听见动静转过身的燕紫芳怀里。
两人手忙脚乱抱作一团,老鼠倒是灵活如闪电,飞快爬上旁边的栏杆上。它小小的黑眼珠里,满是对小怜大惊小怪的不屑,控诉道:“干什么吱!你吓到我了!”
周小怜欲哭无泪:“你还吓到我了呢!”
“神光斋十二支神,此地是……”燕紫芳被小怜抱得死紧,他有些恍神,又飞快打起精神,“鼠?”
“哦!聪明人吱,但是我更喜欢女人!”老鼠听到燕紫芳的猜测,欢快地在栏杆上跳了几个来回,又道:“你们跟我走吧,苏星拂在等你们呢吱!”
“苏、苏星拂?”周小怜眨眨眼睛。
老鼠道:“就是管着这里的那个,很麻烦很爱干净的女人吱。”
还好这大老鼠除了会说人话以外,没做出什么其他像人的举动。它在前面领路,小怜扒着燕紫芳的一条手臂,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老鼠将他们带到一扇房门前,它拱了拱小怜的裙角,干脆利落的指挥道:“敲三下门,吱吱。”
小怜对着老鼠深信不疑,她依老鼠所说,抬手敲了三下。
无人回应,但面前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让你去接个人,怎么这么久才回?又上小厨房偷吃去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女声远远自屏风后传来,小怜见大老鼠猛往声音来处钻,嘴里还说着:“污蔑我!是他们两个在下边亲——”
周小怜想起鬼使神差的那一个吻还没被燕紫芳发现,刚刚两人还因为离开的事情闹别扭,立刻心虚的撇开了燕紫芳的手臂。
她大叫一声:“就是你偷吃了,我看见你偷吃灯油了!”
只见那只老鼠顿时愣在原地,不可思议的看着小怜——一张老鼠脸上居然可怜兮兮的,能看见被污蔑的委屈!
老鼠吱吱乱叫,这下根本连人话都忘了怎么说。屏风后的苏星拂“扑哧”一声,被这幅场景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它不偷灯油,向来只偷些新鲜的瓜果。”少女从后转了出来,老鼠爬上她的肩膀。
苏星拂看着比小怜好像只大了一两岁,眉上青山远黛,眼中春水盈盈,落星拂波,身似玉柳:“神光斋苏星拂,周二小姐,幸会。”
这一路走来,能自报家门的常人真是不多了。周小怜对少女客客气气,拱手作揖招呼道:“洗雪山庄周小怜,幸会。”
这么一说,按江湖规矩,燕紫芳是不是也应该自报家门?
小怜的心思还没开始跃动,便不出意外,听见燕紫芳淡淡道:“燕紫芳。”
苏星拂抬手揉了揉老鼠脑袋,听见燕紫芳的回答,她的头歪了一点,语气含笑道:“燕少侠,好像少说了一些。”
“我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于我而言,或者说于神光斋而言,韦郡所发生的事情,与史书上其他的事情,也并无不同。”
“而……我今日愿意以这副模样招待二位,足以表明我对二位的好奇,与诚心。”
小怜听了苏星拂的话,隐隐觉察出面前女人语气中的来者不善,她蹙眉道:“那你和神光斋,想知道我们两个的什么事情?”
“洗雪山庄周女侠的故事,我们已经听了很久了,”苏星拂在堂中的桌案后坐下,并笑眯眯地朝站着的两人招了招手,“我们想知道新的故事。”
苏星拂埋首燃香,缓缓道:“琪树九关隐世不出,白鸥泊舟早已灭门。鹭点烟汀不理世俗,却又代代有人身在世俗。”
“数百年前,是周女侠孤剑入世;数百年后,是燕少侠一刀断水。”
周小怜有点晕眩。
她突然听到一种嗡鸣的声音钻破地壳,穿过楼宇,在她的耳中和脑中剧烈震颤。
燕紫芳宁静的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首——小怜打了个寒颤。不,为什么燕紫芳在看她?她的手缓缓摸上自己耳鸣的耳朵,在那之前,她先摸到了燕紫芳的手背。
这样做,不是不希望小怜听见他说的话。燕紫芳看着她的眼神中,甚至微微有几分悲悯……眼下还不是让她知道一切的时机,那还要等多久,什么时候才是呢?
小怜的耳朵在汩汩向外流血。
苏星拂火上浇油道:“你给她下了蛊毒吗?”
小怜茫然的看着燕紫芳,她的耳朵被这么捂一会儿,渐渐又能听清了。
好像刚才的耳鸣,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