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
“萧校尉真是见外了。王爷都夸您是将种之才,日后定是国之栋梁,怎可如此不爱惜身子?”
柳如烟目光转向玄奕,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王爷,您说是不是?”
玄奕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没有看柳如烟,目光却落在冷晏宁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明,仿佛在等待她反应。
冷晏宁只觉得一股无形压力从玄奕和柳如烟两个方向同时涌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躁和疲惫,正要再次开口婉拒。
突然。
“圣旨到——!靖王玄奕,云麾尉冷福接旨——!”
一个尖利高亢,带着皇家威严的嗓音,陡然在寂静府邸外响起,穿透夜色,也打破书房内微妙对峙。
书房内三人俱是一怔。
玄奕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赵铁鹰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收紧,柳如烟脸上温婉笑容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冷晏宁一颗心猛地悬起,圣旨深夜突然匆匆抵达,给玄奕和她,是福还是祸,她莫名有点紧张。
说实话,来到这个世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令的她不能不万分小心。
而活着,目前是她唯一理由。
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绯色宦官服老太监,面白无须,神情倨傲,在数名御前侍卫簇拥下,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老太监手中高捧一卷明黄卷轴,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见之,玄奕依旧气定神闲,微微抬首看向来人。
老太监目光如电,扫过书房内众人,最后落在玄奕身上,尖声道:
“靖王玄奕,云麾尉冷福,跪——接——圣——旨——!”
玄奕缓缓站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冷晏宁压下心头惊涛骇浪,紧随其后,单膝跪地。
柳如烟脸色变幻,也慌忙退到一旁,垂首肃立。
老太监展开圣旨,尖利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力量,在烛火通明书房内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北境靖王玄奕,忠勇体国,运筹帷幄,洞察狄酋奸谋,遣将火焚狼谷,歼敌精锐,断其爪牙。更亲率王师,驰援善无,破敌主力,扬我国威。功在社稷,勋著旗常!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加食邑五百户,以示嘉勉!”
老太监顿了顿,目光转向跪在玄奕侧后方的冷晏宁,那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轻蔑,声音陡然拔高:
“云麾尉冷晏宁!”
“虽出身微末,然忠勇可嘉。临危受命,固守善无孤城。以寡敌众,浴血奋战,保境安民。更于城上亲冒矢石,激励士卒,其勇其智,实乃边军楷模。”
“特破格擢升,晋封——”
老太监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营造出巨大悬念,目光扫过冷晏宁低垂头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感:
“昭武将军!秩正五品!仍领善无营,兼督句注山一线防务,赐金鱼袋,银甲一副!”
“望尔戒骄戒躁,再立新功,勿负朕望!钦此——!”
昭武将军!正五品!
督句注山一线防务!
每一个头衔,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冷晏宁脑海,也砸在书房内每一个人心头。
柳如烟猛地抬起头,看向冷晏宁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嫉妒。
正五品女将军,督一方防务?!
这在大胤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赵铁鹰也惊呆了,看向冷晏宁目光充满了敬畏。
玄奕依旧平静,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指腹在墨玉扳指上,无声摩挲了一下。
“臣(末将),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晏宁压下心头狂澜,与玄奕一同叩首,她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沙哑。
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双沉静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昭武将军,冷晏宁。
这个名字,从今夜起,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契约下的符号,也不再是那个需要伪装成“冷福”的阴影。
这一刻起,她的身份已大白于天下,她不需要刻意伪装是少年云麾尉,她叫冷晏宁。
虽然,她还顶着靖王妃之名,但她已经是昭武将军,这也意味着,她可以继续呆在军营,去战争前沿,与狄军厮杀。
她依旧可以不必去行使靖王妃之责。
冷晏宁暗暗欣喜。
从这一刻起,冷晏宁这个名,连带着昭武将军这个权威赐封,将被鲜血淬炼,被战火铭刻,正式登上这大胤北境,铁与血的舞台。
老太监将圣旨交到玄奕手中,又皮笑肉不笑地对冷晏宁拱了拱手:
“恭喜昭武将军了,将军少年英杰,前程无量啊!”
语气中敷衍和一丝探究毫不掩饰。
冷晏宁躬身还礼:“公公辛苦。”
态度不卑不亢。
身为北境王,于玄奕而言,这种荣耀可能已经获封太多,看起来一副波平若镜,老太监见靖王爷始终不肯多说一句,便识趣带着侍卫离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突然之间气氛有点微妙,冷晏宁手中握了圣绢,心中想着或许她可以走了,靖王和侧妃好久不见,一定有太多体己话要说。
“王爷……”
冷晏宁抬眸。
那眸沉静明亮,带着一抹贞洁般清丽,即便是一屋子略显幽暗,都掩不住的光华隐逸。
玄奕抬手示意:
“你先留下。”
闻言冷晏宁怔了一下子,才要抬起的脚步赫然又停了下来。
靖王转身,“柳氏,你且退下。”靖王声音不带半点温度,睑眸半垂,柳如烟千里迢迢从京城来见靖王,原以为他会很开心,但没想到,靖王似乎极为冷漠的样子。
而且,竟然,要她退下?
柳如烟微微有点吃惊,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低首退到了另一间屋子。
书房内只剩下玄奕和冷晏宁。
待柳如烟走后,玄奕将圣旨随意放在书案上,目光再次落在冷晏宁身上。
狭长眸中,隐逸着浓墨般暗沉,少了点平时冷冽寒意,却在幽深之中依旧是卷掩不止的犀利穿透力。
“昭武将军。”玄奕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陛下封赏,很重。”
冷晏宁垂首:
“末将惶恐,必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皇恩浩荡,自然要报。”
玄奕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玩味,他站起身,踱步到冷晏宁面前。高大身影带来巨大压迫感。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只是用那戴着墨玉扳指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如同丈量般,隔空虚点了一下冷晏宁依旧沾着血污和灰尘的肩膀。
那动作,带着一种审视器物价值冰冷。
“不过,”玄奕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寒铁,字字清晰,砸在冷晏宁心上:
“记住了,昭武将军。”
“你的命,现在……很值钱。”
“别轻易弄丟了”
玄奕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边关寒冰的匕首,精准抵在冷晏宁咽喉。那隔空虚点一指,带着墨玉扳指的冰冷触感,仿佛在她肩头烙下一个无形的印记,一个价值连城、却也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器物印记。
书房内烛火摇曳,松墨暖香与冷晏宁身上未散血腥味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氛围。
气氛略显尴尬。
冷晏宁立刻清醒,她想,她本来也很看重自己这条命,不用王爷来提醒,但凡是有一点可能,她都要尽可能地活下来。
至于到底值钱不值钱,于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但是,这名话从玄奕口中说出来,自然不是一般的警示,它一定含有别的意思,否则玄奕眼底那一抹微不可见之怪异,又作何解释?
总之,她不能太相信了玄奕,亦不能太得罪了玄奕,毕竟在这片荒凉之地,玄奕权倾北境,杀个把人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
想及此,冷晏宁不由全身一冷。
她这些细微变化,到底也没能瞒过对面这人眼眸,他轩眉略蹙,仿佛是“嗤”了一声。
“想什么呢,你为我守了善无城,暂时,我是不可能加害于你的。”
“末将谨记王爷教诲。”被对方看破心事,冷晏宁顿时有点失措,她匆匆出声,想着如果王爷这边再没什么事,赶紧放她回营才好。她低了头,不再和玄奕对视,想来这一切情绪,必要掩饰得够好够严密,才不致给别人,包括眼前这位靖王有任何破绽才好。
玄奕也不再言语,只是挥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完成任务的鹰犬。那动作里的漠然,比任何斥责都更刺骨。
冷晏宁躬身退出书房。
沉重木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令人窒息压力,也隔绝了屋里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属于柳如烟的清雅兰蔻香气。
夜风寒凉,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从领口从脚底窜过每一寸肌肤,冷晏宁才在屋子里暖起来的身子,经了这萧萧劲风一吹,顿时有了种寒颤感觉。
仿佛是病了。
连日熬夜,再加上严重透支体力,不久前这一仗又负了几处伤还没有好利索,冷晏宁身子忽冷忽热,骨头缝子都裂着疼痛。
这个时候,冷晏宁其实好想有一处温暧热炕,干净被褥,然而无忧无虑睡一觉。
可是不能够。
善无营一营兵还在等着她,她已经不是独身一人,她不可能独善其身,她有好多事要做。
冷晏宁没有回城西营房,而是拖着灌了铅般双腿,一步步走向临时搭建的巨大伤兵棚。
棚内呻唤声此起彼伏,浓烈血腥、草药和腐肉气息扑面而来。
她需要这里,需要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挣扎的污浊之地,来驱散心头那股被“估价”的冰冷与屈辱。
“云麾尉,是云麾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