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再次醒来,眼前还是轻然居的屋顶。
“你醒啦。”波波端着药进来,正看到她挣扎着下床,连忙放下木盘去拦她。
“我是怎么回来的?”烟波看着波波为她掖好被角,燃起一丝侥幸。
“你醉晕过去了,是黄钟他们把你背回来的,说你身体没好,受不了香雪酒的酒劲才会这样的。”
“你们上神呢?”烟波长舒一口气,双手抚上绯红的脸颊。稍一移动,脊椎便剧痛起来,叫她倒抽一口凉气。
她一边咬牙切齿的揉着,一边心虚的复盘了一遍自己所做种种。
在宴上端看众仙和飞霁仙子那些刺眼的目光和反应,已让她对寒池顾虑更甚,那种八卦和暧昧的神情,十有八九在外界看来,她已被视为寒池的爱宠。
而寒池却视若无睹,显然他也在故意隐瞒,心思并不清白。
少台上仙临走时留下的一句“爱而不得”,更是一锤定音的定了性,“禁脔”二字简直要糊到她脸上。
她见逃走无望,本想略施小计稍加引诱,当面戳穿他的假面目叫他无法抵赖,再也装不出大义凛然的模样;
倘若他真无此意,那自己只装作醉倒,醒来就当无事发生,皆大欢喜谁也不尴尬。
烟波计划的极好,谁想到寒池忒不留情,非但试探不出,反而连累了自己的尾巴骨,他当谁都有荣幸受她的美人计吗?
天杀的,这王八蛋放手放的可真狠呐。
她摸完作痛的尾巴骨,又开始摸酸疼的后背。那芍药似的花看着娇娇软软,跌进去可把她扎成了个刺猬,偏她还得摆出一副酒酣身热的松软姿态,憋在心中龇牙咧嘴,已用尽她十分力气。
见波波摇头,她恨声追问道:“他没说我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上神说,是神女喝的太醉,一脚踩空云头摔下去了。”波波眨巴眨巴着眼。
呵呵!这伪君子!分明他是故意把她扔到地上的。
烟波披了衣服要下床找寒池理论,波波见烟波又要走,连忙拉住她,非让她把药喝了才准去。
烟波摸着尾巴骨,心道养生要紧,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却差点全吐了出来。这药怎么比之前更苦了?
然而她拖着身子好不容易找到寒池的雪斋,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烟波还是第一次来寒池的住所,只见一棵古树长在屋内,从中穿出巨大的树冠覆盖着整个屋顶,辟出一片阴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但此时也顾不得多看,她左绕右绕了三圈,别说寒池了,仙鹤都没见一只。
她心中有种不祥预感,直直跑了出去,拨开最后一片雾气,竟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脚下突然一软,踏穿了一个窟窿,她的半条腿都漏了出去。
从窟窿向外看去,是万丈的滚滚云海,还有漂浮在云海中的飞鸟香车,以及隐在云海中的群山和宫殿,既像画一般精美,也如画一般大小。
这意味着,倘若她整个人下去,会被跌得粉身碎骨。
“这是什么地方?”烟波冷汗津津,手脚并用的爬上来,过了许久才出声问道。
她日日都在等闲境中打转,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每回往往觉得自己走的够远了,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最后不得不原路返回。
而眼前的一切……只有在寒池带她去赴宴的那天才见过。
“这是等闲峰的半山腰,神女已经跑出等闲境了。”波波道。
“你说什么?”烟波猛地回头,大吃一惊。
“是,上神已经撤了等闲境的一切结界,现在神女可以自由出入。”
烟波一向知道寒池为了防着她跑路,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白雾就是他用来隔绝她和外界的手段。
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肯突然撤去结界,任由她自由出入呢?他不担心自己跑掉了吗?
“你知道从这里到人间的通道吗?”她猛地回头。
波波从手中托出一光团,自掌心飘至空中,分开在半空结成一个阵法,静静流泻着华光。
“这是上神走前交给我的,以乾卦解,便可以入人间天堑斩道了。”
难道是……烟波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坏了。
九天人间之下的四海,分有东西南北四域,分别由龙族各主掌管。
一叶小舟此刻行于西海之上,船上的老夫妻边和小孙子讲着龙王的故事,边撒开网子等待,不一会儿便拉上来了一兜子鱼虾。
从网下幸运逃脱的小鱼吐出气泡,一路下游至一片明亮深沉的海水,像地上天空颜色的倒影,仿佛还有阳光透入,反射出七彩的光芒。
无数鱼儿穿行其中,漫不经心的排出流动的彩带。一排排夜明珠立在道路两旁,照的背后高大的水晶宫殿流光溢彩,光芒逼得人不敢直视。
殿内,一位高大俊美的男子头戴金冠,锦衣玉带地玩着手上颤颤巍巍发着光的水母,捏一下水母就变一个色。他百无聊赖的玩了一会儿,终于放过了小水母,抬头问对面的白衣男子:“我说上神,都半个月了,还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过来?”
寒池放下手中的书,脸上笑意未减:“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
夔元扶着刚醒酒不久的脑袋堆笑,一屁股凑到寒池跟前:“我这不是好奇嘛,到底什么大事能把你给惊动了?我们西海偏僻,什么消息都赶不上热乎的,你必须得透个风啊。”
“无事。”寒池瞥了他一眼。
鬼才信嘞,夔元暗暗腹诽。
这尊上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比人间的闺秀小姐还不舍得出门,这回突然跑来他家西海,一住就是半月,瞧这意思还要接着往下住,说出去还不叫人惊掉了下巴。
寒池悠闲地翻了一页书,慢条斯理地说:“偶尔换个地方住也挺好的。”
“哎呦你可算开窍了!”
夔元一拍大腿,甚是欣慰:“每次去等闲境找你,就觉得那地方除了树就是鸟的,半个能说话的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没被闷死的,难不成你喜欢自言自语?”
见寒池不说话,夔元没受影响,继续滔滔不绝,说着说着又是一拍大腿:“怪不得你终于熬不住,要提个狐狸上来。对了,你是过来换风景了,你的小神女怎么办?怎么不带着一起过来?”
话一出口,夔元立刻感到周身杀气阵阵。
寒池眼中的寒意森森,仿佛要将他刮干净,嘴角却依然上扬着,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完全分裂成两个季节,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的夔元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小心道:“怎、怎么了,你俩吵架了?”见寒池不说话,夔元估计猜对了,好心劝道:“你跟小女孩置什么气啊,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我这可不是让你来生闷气的。”
好了,这下身上下的不是刀子了,寒池那眼神简直是要将他凌迟个八百回。
夔元扛不住,只好硬着头皮,顶着这可怕的目光告饶:“是我说错了,上神是报恩,与那柳烟波清清白白,没有半点多余牵扯,什么床头床尾的,呸呸呸!”
寒池这才将目光收回,笑的分外和煦,就当没听到他的前两句话:“拜你所赐,她留在等闲境。”
“拜我所赐?”夔元愣了愣。
寒池摊开手掌,掌心腾得升起一道金色真气,在他手中不住翻滚。
“这是我送给她的贺礼,怎么了?”夔元没看出有哪里不对。
“龙三太子的真气乃是天下至阳之气,确实是极好的东西。可是香雪酒大寒清神,一寒一热全汇在一起,你的真气在她体内四处流窜冲撞,她刚形成的仙体太弱,禁不住这样大补,搅得仙基不稳,晕过去了。”
本打算将她扔在地上撒手不管,没想到柳烟波竟真的昏了过去。逼得他只得边气边给她调理,此事越想越憋屈,寒池气不过便一拂袖来了西海。
“这是需要我负责的意思?她现在如何了?”夔元挤眉弄眼道。
还说他二人清清白白,这才多点事,就急吼吼的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已经无碍了。”寒池冷笑,又翻了一页书。
若没有夔元多事,此刻他早就将柳烟波扫地出门,哪能由得她现在还能理直气壮的污染等闲境。
那这大爷来找他干什么!夔元无语。
对面像玉雕一样的上神是夔元好容易才熟络起来的。表面上一团和气,极少见红脸发火,哄骗了许多人去。
实际心里极难亲近,谁也做不得他的主,一旦生了气,就要叫人遭罪,看着寒池一派和煦自在的样子,啧啧,这身上吹出来的风可都是阴风呐!
夔元笃定是寒池朽木不可雕,和柳烟波吵了架又吵不过,可怜了自己无辜给寒池撒气。
想明白这茬,他激动得很,终于有别人能领教寒池的脾气了!他竭力克制的嘿嘿道:“所以……她惹出什么大事了?能让你这么生气?”
见寒池的眼刀又要扫过来,他也不惧,一把将个东西挡到自己面前:“别再瞪我了,瞧把我家小十三都吓得不敢玩球了。”
这东西正是他最小的妹妹。西海的十三公主。现下才满百岁,还不通什么人性,整日就爱露出真身黏着她的哥哥姐姐。
现在化作一只比蛇长不了多少的小金龙,游在夔元头顶,将一颗人脑袋大小的夜明珠拱得滴溜溜转,听到三哥哥叫她,便也抱着珠子不动了,傻乎乎的看着寒池吐泡泡。
寒池对上小金龙,默默将目光收回。
有了小妹妹撑腰,夔元自觉硬气了不少,继续道:“你不说,我可就猜了。难不成是她对你图谋不轨?”
寒池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他一猜就猜到了点子上。
他抬眼看他:“何出此言?”
夔元贼笑:“他们凡人的话本子都是这么说的。”
寒池懒得理他,心中才松了口气,冷声道:“少说些罢,小心传了闲话到九重天去。”
等了半天听不到回话,寒池放下书本,却看见夔元惊呆的脸,配合他头顶呆呆吐泡的小金龙,显得十分滑稽。
“又怎么了?”
“上神啊……”瞧寒池的神情不似作假,夔元慎重的问:
“你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玄那么一闹,都传遍寒池上神对一只狐狸百般维护,还对着她的旧情人们黯然神伤,都道你情根深种,把她硬翻上来做神仙,可见要同她天长地久的厮守。
连我们消息不灵的四海亲戚间也都传遍了,我以为你是要搞清者自清那套才不搭理,搞了半天,你根本不知道哇?”
“......”寒池在天上听少台这么说已觉得不好,没想到竟连西海都传遍了,当下心凉了半截,脑中电闪雷鸣,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明明是这狐狸对他图谋不轨,怎么偏就传成他情根深种?他双拳紧握,这说法比名声尽毁更让他来气。
“你没带她出来见人还好,现下去过仙翁老儿席上的,哪个感觉不到她身上飘的全是你的仙气,所以啊,新鲜的版本是
——你二位在这五百年闭关间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借那狐狸修的采阳补阴之法,终于辛苦的‘渡化’了她......”
上神手中握着的古籍瞬间爆成一团光尘,死的好不惨烈。
是他给她洗髓换骨,养护传功,她身上不飘他的仙气,还能飘谁的仙气???
“哎哎哎!这是我好不容易搞来的抄本!”夔元连忙伸手,终究晚了一步。
夔元看寒池风云变幻的脸色,发现事情比他以为的还有趣很多。
他意犹未尽的煽风点火道:“放心,他们只敢私下说。”
寒池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见他面色铁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夔元反而觉得自己没猜中,自言自语的嘀咕:“那还有什么事啊?将你的鹤脖子撅了?把酒坛子打了?还是不好好吃饭不早睡不起床?”
这是将他家小十三干的事都往一千岁的狐狸身上套,寒池任由他越说越不靠谱也不打断,自顾自的平复心情。
直到夔元自己一个人说到没意思,才打住道:“你说说,这种事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
我好歹家里还有些兄弟姊妹,管起人来肯定比你有经验,能同你说道说道。不然回头你只能和你的傻鹤闷头对着,能钻研出个什么说法?”
龙王家的亲戚多,寒池觉得此言有理,沉吟片刻,终是虚咳两声道:“三太子平日,是怎么管教小辈的?”
“瞧瞧!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天?以前恨不得万事不沾身,现在一副老妈子模样,这就叫报应不爽!”夔元在他跟前少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心情分外欢快。
“你说不说?”寒池拿扇子叩叩桌角。
夔元正色道:“不知道。我家妹妹都乖得很,从来不叫人操心。”
寒池觉得自己确实是昏头了,竟会给他鬼扯的机会,起身便要走。
夔元连忙找补:“不过她毕竟不是个小姑娘,七百岁在我们看来是小丫头片子,可她们狐狸精千年就修炼成天狐了,这资历真不算浅。
在凡间混迹多年,性子处事怕是已定性,再难改动了。你若不会教,便送去有名气的仙君座下拜师,也是个法子。”
送她去别的仙君跟前勾引吗……他还要脸。
看寒池不接他的话,夔元又道:“或者你将她送到西海啊!我帮你管。我们家女孩儿多,也能同她多说说话。”
说着将小金龙从头顶拽下来抱在手上,努力营造出兄友妹恭的样子。
寒池放下手上的书,笑的极温柔:“若不是你比她还没谱,我十分乐意将她放到西海,让你好好领教一番。”
夔元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扯他做什么。
寒池不再理他,伸手唤小金龙过去,变出一瓶酒来:“小十三过来,这是给你的。”
小金龙摇身一变落了地,化作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用金线挽着双螺髻,额上还有刚长出不懂得收回的小小龙角。
她得了瓶子,立刻将夜明珠丢在地上,抱着瓶子闻香味。
“她太小了,不能喝酒,就由我这个当哥哥的代劳吧!”夔元说着就要去拿瓶子。
寒池抬臂,将十三公主护在身后:“别抢小孩子的东西。”
“那我的呢?”
“没有。”
夔元看他的样子,估计心中已有了主意,问道:“要走了?”
“嗯。”
夔元抚掌:“这就对了!好好和人家说,没什么谈不好的事。”
闻言,寒池回头,展颜一笑:“谁说我要和她谈了?”
虽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夔元已被这渗人的笑容激得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