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请罪,两人虽都交代了几句实在话,但仍各有偏见不平,心结未解,只想着各避各的嫌。
往后的日子烟波充分领会了寒池的精神,除了寒池来看她的病以外,二人不打照面,传话跑腿皆有波波和黄钟顶上,过的格外相敬如宾,如同一对模范怨侣。
至于一切的根源——那烟波苦寻的飞升原因,也被她咽回了肚中,闭口不提。
待她身体好转,便迎来了一车的各式佛经,望着颤颤巍巍往下掉渣的书山,烟波无语凝噎,后悔自己还是太老实了些,应该再病上他三个月才是。
耳边的波波还在念叨:“上神说修仙先修心,看佛经对神女修行大有裨益。特此挑选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等经典若干,
神女每日抄录一卷,每十日写佛理参悟一篇,字数不少于千字,交予上神检查。”
“......”
可惜波波只是刚化形不久的果子精,听不出烟波的冷嘲热讽,只是拉着拖佛经的板车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娇声娇气的说:“神女是抄书。”
“......”
罢了,看她这幅样子就指望不上。
烟波望天长叹,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往边靠靠,别让书砸到。”
可摊开了纸,磨好了墨,她望着密密麻麻的字又犯起了愁,她还真抄?
为什么她已经成了神仙,还要和凡间开蒙的小娃干一样的活?这九重天怎么还用纸啊!
打从封印前,她就没耐烦抄书过,一向爱以法术代劳,偶尔亲自下笔也仅是消遣自娱,难道这会儿就能改邪归正?
她转转眼珠,撂下毫笔。
双手捏诀运气,催动毛笔自书。
笔晃晃悠悠升到半空,“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烟波正要弯腰查探,突然丹田剧痛,她捂住腹部,额头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你怎么了!”波波见她痛成这样,连忙撂下手中磨墨的活计,扑到她身边查看。
她道:“神女莫再催动仙力了,妖道和神道的筋脉法门截然不同,运用妖术的法子催动仙体,无疑于倒行逆施,对你的身子大有损害。”
烟波由她扶着,慢慢坐下,虚弱的问:“这么说,我现在的身体,连以前学的术法都不能用了?”
波波点点头,从怀中捧出一匣药,道:
“就着茶水将药吃了吧,闭眼吐纳,以气行于经脉游走,反复冲击赞竹,鱼腰,丝竹空三穴,让走岔的真气被带起,应该就可好了。”
烟波依言照办,两炷香的功夫后,果然感觉丹田渐生暖意,身子也不再疼痛。
她长舒一口气,瞥见放在桌上的药匣,里面放着一粒粒乳白的药丸子,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福至心灵:“你怎么会有对症的成药丸子?这药和心法都是寒池给你的?”
见波波默认,烟波对自己嗤笑一声:“看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她玩心眼就是真没意思了。想想再也没有罩回来的等闲境屏障,分明是对她无声的警告。
她认命的翻开佛经,抄了起来。
“教化六道一切众生。所发誓愿劫数。如千百亿恒河沙。”
远在千里的海天佛国,寒池抚着竹宣,细细读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
纸上笔迹恭谨,一笔一划写的颇为认真,楷书中含着行草之意,笔意酣畅狂放,若不是他知道底细,恐怕也不敢轻易下判断是出自女子之手,更不会相信是出自那位狐女之手。
第一天送来的还有些滞顿,后来一日日松弛下来,字写的越发有些意思。
自他十日前应菩萨座下弟子邀请,来此参加法会,柳烟波的经文每天定时传来,出乎寒池意料,竟未曾间断。
他的目光停在经文末的一行小字落款:小仙 柳烟波敬颂颐安。
这狐狸还是一样的滑不留手,专在这种地方耍心眼卖乖。
他摇摇头,将翻阅过的纸张整理作一沓,十日下来,已作一小丘高。
黄钟端茶进来,正看到他垂眸凝神,嘴角微噙一抹浅笑,修长手指抚在佛经上,如一尊玉人雕像拂了春风。
他呆了呆,才将茶水放在桌上,不敢打扰眼前这般场景,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寒池接着往下看去。经抄的尚能一提,可参悟写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也是难为了她,没读过经的人被打发去去参悟佛理,通篇都是套话空话,一句落在实处的都没有。
只有一处还算对症,为了论证一句佛理,她往往引用其他经文举一反三,管它引用的对不对头,先往上砌了再说,虽知这是在凑字数,可亦显出她看了些书,比他预想的好些,至少懂得旁征博引。
他起了兴致,一个字一个字的数起,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字。
动机是不正,结果却是不错,这样能算好么。
寒池提笔蘸了朱砂,在烟波的参悟后补上一行小字。
自那天起,破天荒的,烟波第一次收到了回信,准确来说,是收到了作业的批注。
在她的佛理参悟下,被寒池提了一行小字: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唯明本心耳。”
是《金刚经》中的一句偈。他又是什么意思?
男人心,海底针。
烟波读的懂这句偈,读不懂这位上神的心,看来这男人又犯了夫子瘾,故意出题考她来了。
但此刻寒池的心思就是她的心思,投其所好拍马屁就是她最光荣的任务,为保饭碗,烟波义不容辞,和这片纸拼了。
十天后,一篇新鲜出炉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四句偈论”摆在了寒池案头。
柳烟波正是围绕着他上次的四句批注,又东拉西扯了一千字。
寒池:……?
他握笔的手微滞,也行吧。
玉笔落在纸上,又笔走龙蛇的添了一行。
烟波再次收到回信,又是批注。
一行飘逸朱砂行书写道:“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烟波:???什么玩意儿?
她两眼一抹黑,这人蹬鼻子上脸是吧!当初是谁不肯让她认师父的?
他大爷的,她到哪再凑一千字!
忙着扑蝴蝶的波波看到她快将笔咬秃,冷不丁又砸出一个大雷:“神女快些写罢,上神今日就要回来了。”
“什么?他不在雪斋?”烟波惊了。
“上神去海天佛国参加法会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正是寒池给她拖佛经的日子。
算了,这不是重点,他爱去哪去哪。
烟波换了根笔啃,恨不得以头抢地,写一千字已是要了老命,再来一千字,她真的做不到哇。
波波为砚台添上清水,顺口一问:“神女今日的佛经抄了吗?”
“......”
“!!!”
烟波才想起来还有这事。
她抬头看看天光,不抱希望的问:“你说,你家上神会不会路上有事耽搁了,明日再回?”
“神女别担心,上神的行云日行千里,不会回不来的。”
她不是这个意思......
往日波波总是在早上给寒池传送前一天的佛经,她写一阵歇一阵,大不了还能挑灯夜战,可他今天就回,现下已是晌午,一篇偈论一卷佛经打死她也完不成啊!
她现在装病还来得及吗?
看了看立在身边这个忠心耿耿的小细作,烟波默默把这个想法摁了回去。
都装孙子装了这么多天了,最后一天开天窗那就是功败垂成功亏一篑,白辛苦了一个月。
好不容易哄得这位大爷愿意搭理她两句,临到头来漏了气,这不能够!
到时候寒池非但不会将她的诚恳记在心上,反而会认为她又在偷奸耍滑,那更完蛋。
若连拍马屁都拍不好,她还能做成什么事!
烟波咬咬牙,她绝不能这么放弃。
“波波,你……会写偈论吗?”烟波眼睛湿润,盯得波波毛骨悚然。
波波放下手里的网子,歪头认真想了想:“偈论是啥?”
小果子精表示自己刚成人形不久,还不曾读过佛经。但是对上烟波垂泪的琥珀眼睛,还是好心将太簇等一帮白鹤供了出来。
寒池去参加法会,只带了黄钟一个,留下八只心智不全的看家,他们便乐得自在,一个个藏进林子里嬉闹。
烟波只好一只只请了出来,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如果抄写不完就会被寒池丢出去。
这八只白鹤长日在等闲境待着,不曾接触世事,又心智未开,同七八岁的孩童无异。
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偈论般若,但还是听明白了烟波要被赶出去,想到之前烟波跪在雪斋前的凄惨模样,更瞧她可怜,立刻答应下来。
然而还没等她美多久,拿到白鹤们代抄的佛经就傻了眼。
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常识问题,白鹤们心智如孩童,意味着他们的学识水平也等同孩童。
这歪歪扭扭的鸟爪字怎么也装不成是她写的,甚至蕤宾、林钟、夷则几个小的仅仅是会拿笔而已,水平远不如波波......
面对此情此景,烟波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想回到桂山仙翁宴上将自己脑子里的水都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