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下)

    再次醒来,护士正在给她上药,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余知念精神恍惚,她的眼神逐渐聚焦,腿上和额头传来的痛令她清醒。

    “奶奶……”

    “别怕别怕,”护士小姐按住要起身的她,“你们已经到医院了,别怕,两个老太太都在抢救,你先照顾好自己。有其他家属的联系方式吗?”

    余知念嘴巴发干:“有。”

    “那你说一下,我联系一下家属,要成年人才能手术签字呢。”

    念完电话号码的余知念被按回床上,她失血过多,如今面如金纸,白得仿佛敷了一层厚厚的铅粉。

    她迟钝地转过头,隔壁床是还在昏迷中的黎珂。

    少女缓慢地眨眼,在匆忙的医护人员身影下,如同一条搁浅的鲸。

    忽地,她再次起身,拔掉手臂上的输液,支着腿吃力地向外走。

    “手术室在几层?好,谢谢。”

    她形单影只地上楼,在奶奶的手术室门口坐了下来。

    冰凉的座椅上,余知念发着抖伸出自己的手,那双被清洁过的手已经没有了殷红血迹,但那混合着雨水的冰凉触感久久无法散去。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亮啊,亮啊,直到又有人出现,签了字后站在她面前,她茫然地抬起头,那和老院长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她。

    “又是你!你又做什么了!”

    庄玉又急又气,手指甲嵌在肉里,咬着牙对这位幸存者说,“是不是又因为你!”

    她对自己母亲了解甚深,半夜出行一定是因为萌芽院里孩子的事,里面最能惹事的向来就是余知念。

    余知念顶着一张煞白小脸,头上还有一圈渗血的绷带,就连手臂上都垂落些许血滴。

    她愣愣地,像是傻了。

    “别给我装傻!”庄玉扯了一把女孩儿,“说话!怎么回事!”

    “我……我要找我亲生父母问话,”她张开嘴,声音沙哑,眼泪随着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一颗一颗地落,“奶奶……奶奶是为了陪我……”

    啪地一声。

    余知念的脸偏了过去。

    打完一巴掌的庄玉恨得眼睛在滴血。

    “大雨天!夜里大雨天!你叫我妈陪你去见把你丢了的父母!你有没有良心啊余知念!谁把你养大的啊!”

    说着说着,庄玉也憋不住泪意,她大哭起来。

    “我妈为了你们都成什么样了!现在躺上手术台了,你才甘心了是不是!”

    余知念抿着唇,她垂着脑袋,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一场大梦。

    庄玉哭得瘫坐在地,哭声越发凄厉,她忽地从地上撑起来,咬牙启齿地指着余知念:“我告诉你,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拼命!”

    说完抹干净眼泪,跑下楼去缴费。

    余知念头脑钝痛,她又看向手心,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液体的凉,让她挪不开眼睛,可视线愈发模糊了,直到温热的泪落上去,她才忽地从梦里惊醒,发出一声失孤般的哭叫。

    “怎么办?怎么办……”

    她手脚发麻,痛意消散,只有尖锐的疼从心口随着血管一路刺进血肉中去,刺到大脑中只有尖叫,四周的一切黏糊糊地化了。

    “家属交完费了吗!”

    护士出了手术室急乎乎地,“快些啊!”

    “去交了!”余知念扑过去,“已经去交了,手术怎么样了?”

    护士看到小姑娘可怜的模样:“哎,得上一些新机器,你给家属说,记得多准备些钱啊,后续有的要花呢,至少也要一百来万。”

    一百来万。

    余知念瘫坐在地,护士却已经顾不得,转头又进了手术室。

    萌芽院的财务情况她再清楚不过,哪里来的一百来万呢?

    她发着抖,如坠冰窟,却又有一丝灵光浮现脑海,她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去摸衣兜,终于在潮湿的口袋里摸到一把名片。

    边缘已经泡得发软,好在联系方式还能分辨。

    余知念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去前台的座机那里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

    “一百万!”余知念急切地说,“我要一百万,名额卖给你们。”

    “是……余小姐?”

    那边的男声迟疑了一下。

    余知念深呼吸,她道:“是我,一百万我就卖给你们。”

    “余小姐,虽然我们余总说价格随你开,但一百万是不是……”

    “只要一百万!”余知念打断他的话,“不然我去报警。”

    “呵,”那边泄出另一声嘲讽的轻笑,“真敢要。”

    “你们答不答应?”余知念闭了闭眼,她的心跳早已失序,眼泪蔓延在脸颊,有些刺痛,“我只要一百万。”

    她真想求求对面的人,叫他们把一百万给她,只要给她,哪怕当牛做马、付出生命都行。

    可她不能那么开口,她和太多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你要是软言相求,只会适得其反。

    “行啊,”那声音说,“卡号给我。”

    余知念飞快地背出来一串数字,她抿了抿唇,最终说:“谢谢。”

    “呵。”

    对方挂断了。

    手术顺利结束了,两位老太太转入了ICU,余知念这时才知道另一位手术的是黎珂的奶奶。

    可晚上,警察来了。

    金额巨大的诈骗,余知念被强行带走拘留调查,庄玉周旋未果,第二天,她拿着上面多了三百万的流水来问她。

    “是不是你?”

    “奶奶怎么样了?玉姐,奶奶她怎么样了?”

    “我问,是不是你!”庄玉气得砸了手里的包,“余知念你出息了啊!你居然敢,你居然敢诈骗!”

    “我没有!”余知念瞪大眼睛,惊愕地说,“我没有诈骗!我只是想给奶奶凑医疗费,我……”

    “余知念!”

    庄玉痛心疾首,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却不是那晚愤懑的泪,而是惋惜的、难过的、悲伤到无以复加的泪。

    “你怎么能,怎么能走上错路呢!”

    庄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精神恍惚的余知念,她咽了咽口水,哽咽地问守着她的女警:“我能问问,我奶奶还好吗?”

    女警摇了摇头,她再次回到拘留用的小房间里。

    时间变得漫长了起来,她数着日子,心里愈发不安,开始后悔起来当时在电话里草率地要钱,也后悔自己要得太多了。

    那是一百万啊,她这辈子都不一定赚得到,即便是有钱人,也会觉得数额太大吧?

    被报警,也不是不应该。

    他们甚至给了三百万。

    少女一边愧疚着,一边感谢着,一边苦等那悬而未决的审判。

    快些吧,快些吧,这样好让她去见奶奶一面。

    可她那狭小的世界里,从不知道有些恶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埋伏许久,一切也不会如她祈祷的那样,达成一个不坏的结局。

    七天后,她被无罪释放,庄玉来领她,一路带她来到医院,她路上说什么对方也不应答,只是形容枯槁地快步走在前面。

    余知念瘸着退,只是跟上就气喘吁吁。

    但目的地不是楼上,不是ICU,而是地下。

    藏尸房,冰冷的台子上,躺着面色青白的奶奶。

    余知念头晕目眩,她伸手要去摸:“不可能,不可能……不是有了医疗费了吗?不是有了吗?”

    “余知念,磕头。”

    “玉姐,不可能的,钱已经够用了,奶奶的医疗费我要够了的,我……”

    “磕头吧姐姐,”

    唯一过来的梁酒扶住摇摇欲坠的余知念,她早已哭过,整个萌芽院只有余知念没磕过头了。

    “让奶奶安心去啊!”

    余知念失了魂,她一动不动地,只是死死盯着那具尸体。

    “不磕头就滚出去!”

    庄玉撑了一路的哀怒在此刻爆发,她把余知念一把扯出门外,自己在妈妈面前垂泪。

    许久,梁酒敲开了门,小孩儿哭得要昏过去了:“庄姐姐,看看姐姐吧,求求你,看看姐姐吧!”

    庄玉抹掉眼泪,气得头皮发麻,她打开门,看到在走廊上跪坐着,用头撞墙的少女。

    那被警察帮忙换过的绷带上,血迹斑斑。

    庄玉拉开她,见她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脑子嗡地一下。

    “你想干什么!”

    庄玉又甩了她一个巴掌,“你觉得现在这样还不够吗!”

    嘴里的血甩了出去,血滴落在墙面上,在阴冷的灯里仿佛一个墨点。

    “玉姐,我该死。”

    她凄然地笑,“死的该是我啊!”

    说完,她挣开抱住她哭得喘不上气的梁酒,从医院里冲了出去。

    天晴了,在她最不期待晴天的时候,天晴了。

    一碧如洗的湛蓝高空,仿佛从未有过连绵数日的雨天,北方的城市在雨后的晴日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干燥。

    真可笑。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被人流裹挟着一路进了地铁。

    那时的邵城地下铁还没有刷卡一说,她站在了站台上,听着铁轨发出震动时的闷响,地下还残留着雨后的潮气,卷着发霉的臭味,如同来包尸体的裹尸布。

    一切都在摇晃,将要进站的列车灯火煌煌,光影将她拉回车祸那晚的雨夜。

    余知念脚步轻飘地向站台边缘踱去,石砖裂开缝隙,黄色的警告带斑驳脏污,在她下坠之前,有人拦腰将她抱回了安全区域。

    “孩子?孩子?”

    有个轻柔的女音在她耳边呼唤,可那太远了,远得好像来自地球另一端。

    余知念的视野渐渐清晰,她看到自己腰上横着的一截手臂。

    “啊——啊……”

    她双臂挣扎着,手指因用力而屈曲,干瘦的手背青筋暴突,她想要去那呼啸而过的车下,叫自己跟不上灵魂的□□一同碎了去。

    “孩子!孩子!”那截手臂的主人持之以恒地呼唤她,“别去呀,别去呀。”

    “啊——啊——”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不似人类了,她只是隔空抓着,抓着那团属于列车的地下的光。

    妇人紧紧抱着她,如同母亲一般抚摸着她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抚她的情绪。

    许久,余知念不挣扎了。

    她问:“孩子,你妈妈呢?”

    余知念茫然地,如同没有意识的偶人:“妈妈?”

    “对,你妈妈呢?我……”

    “我没有妈妈,我没有……”余知念抓着她的胳膊,失神地说,“我也没有奶奶了……”

    妇人只是紧紧抱着她,转瞬间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她一个陌生人竟也垂泪:“孩子啊,你妈妈要是看到了,会有多心疼啊?”

    “她会心疼吗?”

    她那不愿意要她的母亲?

    “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她抱着她,轻拍她嶙峋的脊背,“你也是一个妈妈的孩子啊,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那是赵经纬的母亲,剧情里连姓名都未留下的一位中年妇女。

    直到后来她因为儿子的死杀了邱鹏,余知念才终于得知她的名字。

    她叫刘咏晴。

    一位在阴雨天里,流着泪给一个陌生少女短暂晴朗的妈妈。

    “我那时候想,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妈妈,”余知念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表面粗糙的双手,“我要找到我的妈妈,绝不会抛弃我,一定会爱我的妈妈。”

    她十五岁那年的春季总在下雨,阴雨连绵,经久不散,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将她短暂的一生淋得潮湿阴冷,盼不到太阳,只好自己想尽办法生火。

    可她哪里知道,那自救的火最后会把自己烧死。

    “后来的一切就简单了,我因为诈骗嫌疑失去了名额,流水查到了余家,余家只能作罢,便宜被陈铎生捡走了。”

    办公室里静默了,金色的曦光被淹没在移动的时间中,最终碾碎成更宽泛的明亮。

    “温齐燕你瞧,”余知念轻笑,“当我们无依无靠,又恰巧有了些拿钱买不到的才能,有多少人想吃我们?”

    温齐燕默然无声,他感到喉头被塞了一块粗糙的木块,每次喉结滚动时都又刺又痛,让他说不出话,连呼吸都轻了几许。

    “你……”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可怜我,我只是证明,我和你是一类人。”

    余知念的态度太过冷静,却叫温齐燕更加小心翼翼。

    他早已坐回沙发上,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茶想要喝一口,刚握到手里又惊觉那是余知念用过的杯子。

    “我和余家人虽有血缘关系,但实则为死敌,我要斗他们,却不能只对他们扇个耳光唾骂几句就草草了事,我要他们煎熬。

    “我承认我有利用你的意思,但我认为利用二字太过难听,我只是在寻求同盟。

    “温齐燕,我希望你答应我,这是请求,不是胁迫。”

    余知念定定地看他,少女漆黑的双瞳如两枚打磨得光滑的墨玉,她仿佛一条乌云压境后只露出双眸的巨龙。

    “余季清一伤心就有人谄媚地想办法把屈顺海从你身边挖走,后来你没有固定的教练,和这件事也有关系,你甘心吗?

    “陈铎生嫉妒你和余季清,却欺软怕硬只敢对你下手,那些难听的谣言你真不在乎吗?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妹妹不在乎吗?”

    温齐燕抬起头与少女对视,他抿直嘴巴,没有直接回答。

    “温齐燕,你是另一个我,我输过了,所以我要你赢。”

    余知念的眸中闪过锐利的光彩,这条曾被人抽筋扒皮、分食血肉的龙低下头诚挚地召唤自己的同族。

    “我要你压着余季清一路飞升,我要你如我们该得的那样大放异彩。

    “我要亲眼看到,原本我应得的荣光究竟何等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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