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风一吹,连路也看不清。许菡实在撑不住,走到一半恰好碰上一破庙,索性拉着万盛去避雪。
破庙有些年头,屋顶还破了个洞,风雪吹进来,落在石像雕刻而成的菩萨头顶与身上,雪一层压一层,神像仍慈眉善目,分毫不改……万盛仰望着神像,嘴角漾起弧度,却似不屑。
眸光半阖,低下头,望向正跪在菩萨面前之人。
鹅黄色衣裙散在地上,染了尘,冻红的双手合十,她仰头望着神像。风从屋顶的破洞吹进来,点点雪落在她头顶与身上,光亦是自菩萨头顶倾泻而下,似怜爱般,也照在了她身上。
一时竟也将人照的添了几分神像。
万盛从不信神佛,但却盯着许菡看得出神,半晌才挪开了目光,负手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门外的雪。
庙内传来许菡小声祈福的声音:“我二人前来避雪,等雪停了,我二人便离开,还望菩萨莫怪……顺便求菩萨保佑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保佑我兄长和我堂兄高中,保佑我尽快找到那人,保佑我多赚些银子,保佑……”
万盛听笑了。
空手来的竟也敢许这么多愿!
菩萨能保佑你就怪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背后脚步声靠近,万盛便知道她的愿望,总算是说完了。
菩萨与他,可算是清静了。
“这雪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且先在这庙里躲着吧,等雪停了再走。”说完许菡垂眼看万盛手中拎着的布袋。
她方才就认出来了,这布袋是孙掌柜那铺子里的,多是用来装月事带或是女子小衣的。这主意还是她给孙掌柜出的,她自然清楚这布袋里装的大概是什么。
但这两样,他似乎都不太可能买。
“万公子去孙掌柜那铺子里买的什么?”
提起买的东西,万盛才想起手里还拎着布袋。回过身,抬手将布袋随意的递给了许菡面前,“不知是何物,但那铺子里多是女子所用之物,这个应当也是。送你了。”
他不知里面是何物?看来应当是月事带了。
抬手接下,解开布袋的绳子,看到里面的月事带,早已猜到的许菡丝毫不惊讶。
“此乃月事带,你们男子用不上,是女子来月事时所用。”说话时许菡暗暗留意着他的神色。
原以为万盛会分外惊讶,却见他神色依旧平静,似是并不在乎自己买来的是月事带。
许菡却十分意外:“你买了月事带来,不惊讶吗?或者生气?嫌弃?你不觉得这是污秽之物吗?”
大多男子听见月事带三字就面露嫌弃。
怎么他好像并不在乎?
甚至出乎意料的平静。
平静的像是他买的就只是一个荷包似的。
“一块布而已,何来这许多说辞?”
又哪里值得他生气、惊讶。
万盛气定神闲的从她身边走过,迈步往不远处的木板走去,“许姑娘还是想想今日你我如何填饱肚子吧。”
许菡捏着布袋,秀气的眉眼又重新染上笑,回过头望向万盛时,满眼的欣喜,“我以为你会嫌弃自己买了月事带呢,看来万公子比旁的男子强多了。若是别的男子买了这月事带来,只怕是要嫌弃的扔出二里地呢。”
从怀中掏出自路边买来的蜜饯奉上。
“你且先吃着蜜饯,等会儿我去附近找人家买些吃的来,必不会让你饿肚子。”
能在这个时代遇上一个并不嫌弃自己买了月事带的男子,着实罕见。许菡不由得更高兴,甚至坐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说了起来。
至于蜜饯……
他没接下,许菡又收了起来,只等拿回家给娘吃。
“其实这月事带还是我和我娘绣的呢,全因当初边疆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多有女子来了月事却也没有月事带可用,我二人这才想着绣月事带,送去孙掌柜的那铺子里售卖。”
“不过那孙掌柜本不愿收这月事带,我二人不愿要银子,他也不愿收。后来好说歹说的,才答应留下,摆在他那铺子里最不显眼的地儿。”
说的激动,许菡甚至将月事带拿了出来。
木板略高,小腿在木板上轻轻晃着,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可万盛的脸色却带着几分无奈。
他从不曾见过有女子会如此直白的与男子细说月事带的事,罕见至极!
许菡特意将月事带拿到他面前,“这可是特意用了丝绸呢,花了好些银子买的布,就连这上面的纹样也是我二人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当初拿去给孙掌柜的卖,我二人一文钱都没收到,只可惜拢共就三条月事带,却足足五年才卖完。”
“好在另外两条是被姑娘家买走了,倒也不枉费我二人耗费的一番心血。”
毕竟是穿越而来的,许菡从不觉得月事带是见不得光的,亦是不觉此事是不能提的。
只是万盛的脸色却耐人寻味。
目光从不曾有一瞬停留在月事带上,余光始终盯着她的侧脸。
“许姑娘可知此物是女子私密之物,不能被男子看见?若被看见……在这大酆朝之中,为此事丢了性命的女子只怕也有。”
“我知道。”
女子的月事带、小衣都是私密之物,决不能被看见。如若不然,只怕那女子要为此事羞愤而死了。
这些许菡都知道,可她面上仍是没有一丝惧意,“我才不会为此事丢了性命呢,你也不必拿女子名节吓唬我。也不怕你知晓,就连孙掌柜那铺子里卖小衣的生意,也是我给出的主意。”
女子小衣、月事带,本不该是铺子里售卖的物件。
但这等偏僻之地却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售卖,早该想到有人暗中出主意。
就是没想到会是她。
但……
万盛不由得想起她所找之人——林迎慈。
那个人倒是比此人更大胆。
这二人若认识,似乎也不足为奇。
“如此说来,孙掌柜那铺子里,女子小衣的生意想必是不错。”万盛试探。
“那是自然!”
许菡将月事带收了起来,眉飞色舞的同他细说:“但你有所不知,那小衣起初并不好卖,我便同那孙掌柜的出主意,要他拿那些好看的小衣,去那青楼里,卖给老鸨。那老鸨一瞧,哟!还挺好看,一口气就都给买了!”
“再后来,男子去那青楼寻欢作乐,自是都瞧见了。等知晓孙掌柜那铺子里卖的有,又都琢磨着给自家妻子买。”
“那小衣是我与我娘做的,布料柔软舒服,内外两层,外面绣花,里面……”
她忽地一顿,直至此刻才察觉自己说的多了些,索性简而言之:“反正就是女子穿着舒服,这男子呢,也喜好给自家妻子买。”
抬手搭在万盛的肩上,冻红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的笑着。
“你应当还不曾娶妻,等你娶妻了,也就懂了。”
狭长的丹凤眼半垂着,万盛看着搭在他肩上的手。
世间之人,敢这么搭着他肩膀的,屈指可数。
此人,算一个。
“对了,还不曾问你可曾娶妻呢。”许菡尚且不曾收回手,问及此事时满眼期待,“你看起来应当已然及冠,想必已经娶妻了吧?”
这话……怎么倒像是盼着他娶妻了呢?
万盛掀起眼皮,眼底一片森寒漠然,直直的迎上她的目光,一时不明白她是何意,只觉她眼底澄澈见底,倒映着他满目幽暗。
略作迟疑,万盛答:“未曾娶妻。”
顷刻间,许菡脸上的笑僵住,慢慢抬起手收回,一点点挪动身子,离他远点。
此人看起来绝非寻常之辈,还是躲远点吧。
省的惹祸上身!
她可不想经历书里那些捡人以后被强取豪夺的戏码,何况也没见过哪个宠物医生能当女主的。
若无意外,她应当不是什么女主,也不可能手握女主剧本。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捡人的是她爹,又不是她!
真强取豪夺,也轮不到她!
许菡想了又想,还是有意提醒:“万公子,当初是我爹把你从山上捡回来的,并非是我捡的。”
方才问他可曾娶妻,如今又提及救命之恩。
此人……莫不是另有他意?
万盛不解她是何意,但仍温和徐缓道:“万某记得许伯的救命之恩,他日定会报答。”
但话音一转,又道:“许姑娘三番五次想将万某赶走,此事……万某也记得。”
许菡:“?”
这是记仇了?!
“不是,我并非是想将你赶出去,我只是……”
狡辩的话说了一半,忽地停住。
谎话没想好后半截,一时不知怎么糊弄过去。
想了又想也没想到合适的借口,许菡干脆不说了。
万盛也不追问,闭着眼,唇角含笑,静静听着庙外的风声与雪片砸在窗纸上的声音。
……
雪下的太大,许菡原先说着要去附近弄些吃的来,可还是因为怕冷,愣是没往庙外走一步。万盛也不催她,直到天色渐晚,庙外的雪停了,两人才又启程往嵎山村赶去。
一路踩着积雪,饿着肚子,硬撑着赶回村子。
刚到村口,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许菡激动挥手,扯着嗓子大喊:“娘!我回来了!”
许母手里正提着用木棍和绳子吊着的油灯,朝着二人走近时,暖烘烘的光晃啊晃,到了许菡跟前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去卖什么野味,你瞧瞧这冻的。”
她手暖和,刚握住了许菡的手,就觉像是握住了冰块似的,心疼不已,“瞧这手凉的,赶明儿去镇上给你买个汤婆子。”
“我不要那玩意儿,多贵啊。”
许菡献宝似的拿出藏起来的蜜饯:“娘这两天不是总说嘴里苦吗?我特意给娘买的蜜饯,以后你觉得嘴里苦,就吃一块。”
“娘不吃,你吃。”
“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不吃怎么行呢?”
许菡故意冷下脸,“你不吃,我可生气了。”
“好好好,娘吃。”许母握紧了她的手,笑的合不拢嘴,“快回去,娘给你们留的还有饭菜呢。”
说着又扭头看向走在后面的万盛。
“今日真是对不住万公子,竟害的万公子也淋了场雪。快些回去,吃些热乎的,晚些给你二人烧了水,泡泡脚好好睡一觉。今日天儿冷,得暖呼呼的睡一觉才行,不然明儿怕是要病了。”
万盛看着走在前面的娘儿俩,刺眼的积雪却仍遮不住他眼底黯然一片。
他轻轻应了声好。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走在前头,许菡将那些银子给了许母,也说了拿银子给曾三公子的事,又特意将找人一事也告诉了她,但也只说没能找到那人。
至于为何要找人,她没说,许母也不曾问。
不觉间三人赶回了许家。
听见动静的许父扶着墙一瘸一拐的从厨房出来,见都平安回来了,忙催促:“她娘,赶快给俩孩子倒些热水喝,我这就把锅里的饭菜热热。”
“好。”
“爹,你小心着点,脚伤还没好呢。”许菡扭头叮嘱着许父,挽着许母的臂弯往堂屋去。
走在后面的万盛脚下停住,许父也恰好问:“万公子此番去镇上,可还顺利?”
“倒也顺利,不过……”
万盛眸光望向那抹鹅黄色,漫不经心道:“不过就是差点被许姑娘扔在镇上罢了,幸好我有所察觉,否则许伯怕是以后都未必能见到万某了。”
刚迈进堂屋的许菡脸上的笑容僵住。
不是,这人怎么还告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