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寄出的信在抽屉里发酵，长出了淡绿色的霉斑，像春天未说出口的诺言。——杜拉斯《情人》

    姜辞不是很确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说，别光谢谢？

    不过她很快想起，自己像是亏欠他更多的那一方——从认识到现在，相机、鞋子、送她回家、运动会安排替跑......

    只是，他从来都不曾跟她计较算账。

    她也就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他慷慨大方、待人真诚，所以从不计较，不求回报。

    不过，也对，一直是他帮她的忙，她好像没有实际表达过谢意。

    她撕下一张便签，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折了又折，向后一递。

    他刚要拆开，宋成峰探过来个脑袋，眼神里难得写满了智慧。

    他刚刚递卷子到前座、又跟姜辞传纸条，宋成峰都看见了。

    那张乌漆嘛黑的脸上写了以下几个字：你不对劲哦。

    两个男的眼神交错，一个面不改色，一个满脸八卦，笑得很白痴。

    “嘿嘿，我知道了，你是不是......”

    叶敬初胡乱把头发向后捋，眉宇间却浑然无事的样子。

    宋成峰突然凑近，“你这么巴结姜辞，是不是又欠顾老太什么了？”

    下一秒，一本书就呼上了宋成峰的脸。

    下课铃也恰好在此刻响起，掩盖住了宋成峰的吱哇乱叫声。

    强哥用胳肢窝夹着数学课本走了，人刚一出教室，屋子里就有种刑满释放的欢腾，可说归说，强哥的教学是一流的，带的班均分年段数一数二，人是变态了点，架不住水平高，学生对他只有爱恨交加。

    欢腾过后，又是该补觉的补觉，该倒水的倒水，高中教室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有种诈尸式的荒诞。

    “出去一下。”

    叶敬初把纸条随性地揣进兜里，两三步就迈出了教室。

    到楼梯拐角，他掏出纸条一看，不觉勾了勾笑。

    那上面写着两个字：请说吧，怎么谢。

    他简直能想象到她绷着个脸写字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等香樟树当了一阵子的秃顶大爷，树仁高一这一届的第一次期中考，也就来临了。

    老师们各个如临大敌，跟锦衣卫似的天天整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唯一的区别是，锦衣卫想着怎么从你嘴里把话挖出来，而老师想的，是怎么把知识，在不借助漏斗的前提下，灌进你的肚子里面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师一拍脑门想出的馊主意，居然让他们搞小组PK！

    这种事情跟古代的连坐有什么区别，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起烤成串串会更香咯？

    公平起见，王美人根据月考成绩，把实力相近的小组归到一起，让他们从中自选PK对象，姜辞作为小组长，要去负责下战书。

    放学以后，他们决定在校门外随便找一家店吃个晚饭，再开个小组会。

    树仁一中临着一条热热闹闹的街，还有个听起来很中老年的名字——和宁路，和平，安宁。

    进了十一月，街边的紫荆树捧出紫红的一朵朵，夕阳的辉光泼泼洒洒，霓虹般很是斑斓。傍晚时分原本是最惬意的，风里都是食物的温暖气息，尤其当他们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学生，举着糖追逐而过，不由感慨自己身为高中牲的命运悲惨。

    四个人走着，女生在前，男生在后。

    宋成峰和余西子没忘记，他们俩还在冷战，各自臭着张脸。

    叶敬初闲闲散散地迈着步，像是心情大好的样子。

    他比姜辞高不少，从他的角度，少女柔顺的发梳成整齐的马尾，夕阳覆上微光，发丝的光泽闪耀，红白校服衬出她平直好看的肩线，只是太清瘦了，步子一动，肩胛骨的轮廓就凸显，蝶翅一般，轻轻颤动。

    她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笑，这关他叶敬初什么事！

    他忽然觉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清晰，有力，很快移开目光。

    “咱们吃什么？”宋成峰终于没忍住，开了话匣。

    “重庆小面？华莱士？”

    “一个太辣，一个拉稀！”余西子没好气地怼他。

    “要不姑奶奶你想吃什么？”

    “都行。”

    “得，白问。”

    两个人又一言不发了，憋着一股气。

    “你们俩也差不多够了，整得跟美苏冷战似的。”叶敬初难得有闲情逸致劝人。

    “是啊，现在不是小组间PK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团结一点。”姜辞觉得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官方，难道这是当了班委以后的通病？

    “组长说得对。”那边又悠悠地附和。

    那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一脸狐疑。

    “你们俩......那词怎么说来着？”宋成峰挤眉弄眼。

    “口径一致！”余西子终于想到了词。

    “没错！”

    两人一时忘情，正准备互相give me five，一看是对方那张可恶的脸，就没give下去。

    最后，他们还是选了“御面堂”，顶上挂了个古色古香的金字招牌，大门口还有个手上搭着毛巾的跑堂塑像，旧式茶楼的装潢风格。

    余西子又逮着机会了，说那塑像跟宋成峰似的，把宋成峰的脸气得又刷了几层黑漆。

    饭点时间，只有四十分钟，大多数树仁学生都选择吃食堂，少数人会到和宁路上偶尔打打牙祭，换换口味，他们走进御面堂的时候，里边的桌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不少人。

    他们几个上了二楼，不少桌子上的人还是抬头看了看，尤其是女生，眼睛瞬间就亮了，然后低下头和同伴小声耳语，难掩兴奋。

    自然是因为叶敬初。

    这人走到哪里，都是有人看的。

    他也早就习以为常，没做太多反应。

    找了个靠边的四人座，他们坐下来，点了两碗京城炸酱面，两碗雪菜肉丝面，一边等餐，一边讨论期中考的PK对象。

    王美人预告过他们，要慎重选择PK对象，哪一边四人总分输了，哪一边就要接受对手提出的惩罚要求，当然，不能太过分。那时班里就飘出好些故作邪恶的笑声，活像是进了慎刑司。

    “你们觉得挑哪组好？”宋成峰自觉没什么底气，毕竟他和余西子的成绩都很一般，看起来像是给小组拖后腿的人。

    “王老师那边给我们的选择有三个，一个是学委于诚那组，一个是班长李桐那组，还有一个是体委郭飞那组。哪两组先定下，剩下两组就自然组队。”姜辞拿出一份表格，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四个小组上个月考的得分，没给位次排名。

    几个组的总得分相去无几。

    叶敬初接过姜辞手里的笔，在表格上迅速的圈出几个人的成绩。

    他低敛了眉眼，有一份平常只在做题时会显现的静气，微黄的灯光映照他脸部起伏的轮廓，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摩挲笔杆。

    姜辞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他看，抿了抿唇。

    幸好没人发现。

    “老大，您说，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宋成峰不知怎地，又开始贫。

    在今天晚上之前，他和余西子已经一两周没说过一句话了。

    “我的分析是，还是选于诚那组，更保险。”

    接着，他跟他们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挑选对手，主要是从不同组员的成绩入手，一个是按照“木桶理论”，看看哪一组有弱点，一个是从提分空间看，涉及到读背的学科有10-20的空间，数理化地这类倾向理解应用的学科，提分空间可大可小。

    这么看来，选择学委于诚那组是挺合适——那组成绩最弱的，是路莹，她是借读生，一向看起来无心学习，月考的各科成绩都普通，短期内都要提升的话，很难。

    姜辞本不想多和路莹有什么牵扯，路莹看她和余西子一向不顺眼，但涉及小组整体的利益考虑，选他们组，是最优解。

    吃过了饭，看看表，距离晚自习开始也就十分钟不到了。

    店里的学生一时间鸟兽散，急急忙忙地往校门的方向奔去，这种争分夺秒的感受，是所有高中生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

    “诶，这儿新开了一家奶茶店。”余西子是个奶茶控，姜辞不太喝得惯，那个时代的奶茶，都是五颜六色的奶茶粉兑的，放的小料也只有珍珠、椰果和西米，一口下去，满满的香精和糖分。

    那店铺名字倒特别，叫做“倒数时间”。

    “这老板一看就没文化，开在学校门口，还起个名叫'倒数'，多晦气！”宋成峰忍不住吐槽。

    叶敬初没接话茬，只是朝柜台看了一眼——那里站着个中年男子，板寸头，眉毛很浓密，面颊上有条疤，像纵向裂开的深谷，正在摇奶茶。

    他微蹙了蹙眉，开口。

    “组长，帮我买杯奶茶。”

    姜辞也想不到，叶敬初怎么都不像喜欢喝奶茶的人，他扬起眉，眼睛清泠发亮，像是在提醒她，她下午的时候是不是还说要谢他来着？

    可眼神却难得认真，像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啊，组长请客吗？那我们也要！”余西子和宋成峰也嚷嚷着。

    “我要蜜瓜味的！”“我就要个......榴莲味的吧哈哈哈有榴莲味的吗？”

    两个幼稚鬼，外加贪吃鬼。

    “你买我的那杯就好。”叶敬初忽然靠近她，声音落进她耳里。

    “你们三个的，我请。你帮着一起买了吧。”

    这人到底是什么逻辑？让姜辞单独买他的那份，又请他们三个人喝？

    看来数学学霸也有不会算账的时候。

    “好。”姜辞用一种“你有病啊”的眼神扫了他一下，拿着钱，向奶茶店走去。

    后来，姜辞每每想到他们四个人经过奶茶店的一幕，很难不感慨，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主宰者，一切都有最初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