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你嘴里就知道,”哈莉像每一个妈妈那样打发他,“去,把鸡蛋放冰箱里,别跟剩的混一起。”
冰箱在餐厅和厨房的交界处,它有一个小小的冷藏室和一个更小一点的冷冻室。杰森打开上面的冷藏室,把打折鸡蛋一枚一枚放进抽屉里,紧挨着那枚孤零零的旧鸡蛋。
而厨房里像是打仗一样刀盆案板叮咣响。
哥谭是座海上的城市,廉价的鱼肉养活了东区大量人口,也许有些重金属含量超标的问题,吃完之后总是疑心自己嗦了铁栏杆,但足够新鲜。
“你在杀鱼吗?”厨房里又传来一声巨响,杰森忍不住伸出脑袋问。
“什么?我买的是三文鱼、带鱼还有鳕鱼!它们活不到看见陆地!”哈莉站在案板前挥刀斩开鱼骨,又是让人怀疑枪杀发生的巨响。
杰森盯着那盆鱼肉,白生生的骨碴儿从橙红、乳白和淡粉的鱼肉中间扎出来,带着一股将要把食客喉咙豁开的气势丛立着。
她会做饭,男孩儿催眠自己,她总不能把自己也饿死。
“别在这儿碍事,看电视去。”女人不客气地赶他走,“你再盯着鱼看,它们就会跳起来抽你一尾巴。”
“...嘁。”被当做傻子打发的小孩儿噘着嘴走了。
“讨厌处理生鱼肉,恶...软绵绵、黏糊糊,还有洗多少遍手也没法去掉的鱼腥味!”哈莉嘟嘟囔囔地将所有的鱼切成两指粗细的长条,堆进盆里,转身把一筐蔬菜放进水池开始冲洗,“但是处理蔬菜只会让人开心!看这些可爱的葱头和蘑菇,还有香喷喷的莳萝!”
她在切配菜时总算有了点厨子的模样,薄薄的蘑菇厚片、大小均等的蔬菜丁,芬芳的汁液在案板上流淌,没等滴落就被雪亮的小刀刮走。
浓绿的莳萝和一大勺黑胡椒一起拌进鱼肉里进行简单的腌制,而蘑菇片要放进融化的黄油里煎到焦香。
“又是蘑菇吗?”杰森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不爱吃就喂狗!”哈莉头也不回地喊。
蘑菇片被盛到蔬菜上面,再往锅里加入一大勺面粉和半盒牛奶,熬成白酱。
剩下的半盒奶倒在另一口锅里,开小火煮熟腌渍好的鱼肉。
哈莉仰着头接住纸盒里最后几滴临期牛奶,把蔬菜根塞进去放到垃圾桶旁边,她打开橱柜,拿出上星期做的油浸小番茄和腌乳瓜,堆在一起后切碎放进烤盘里。
她捏了一小块已经晾凉的鱼肉尝了尝,味道正好,于是将它们全都捏碎、捡走鱼刺,连着白酱一起拌进蔬菜里。
她把这一大碗香喷喷的馅料铺在烤盘底,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早餐剩下的两个蒸土豆,加入两个蛋黄和一小块黄油后飞快地捣成了土豆泥铺到馅料上面。
“你打翻了什么东西?”杰森又在客厅叫她。
“我在捣土豆!”哈莉喊道,“过来,把蛋清拿去喂lou!”
杰森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几乎没用上拐杖,屁股后面跟着探头探脑的bud。
哈莉正拿叉子在土豆泥上面划花纹,男孩儿就端着碗站旁边围观,bud趁机抬起头把舌头伸到碗里飞快地嘬食蛋清,刚走过来的lou疑惑地嗅闻,试图从复杂的食物气味中分辨出是否有应该属于自己的小零食。
“哇。”杰森努力欢欣地赞叹,避免女人发现这场小小的零嘴贪污。他捏住bud的嘴,用力推开斑点鬣狗,用手指把碗底的蛋清刮给lou舔。
“我也是第一次做,”哈莉放下叉子,满意地欣赏,“塞烤箱里等二十分钟就能吃饭了!”
“叮!”
派皮上菱格花纹被烤得金灿灿的,鲜美的鱼肉香味在切开土豆层的瞬间涌了出来。
哈莉将派一分为二,往自己盘子里放一半,又往杰森盘子里放了剩下的一半。
“这些必须吃完,这些努力吃掉。”女人例行命令道。
“...太多蘑菇。”杰森咕哝着把它们扒拉到一边,埋头往嘴里塞土豆和鱼肉。
他几乎是嚼也不嚼地往下吞,好在所有的食物都足够软烂,并不会对他脆弱的消化系统造成什么负担。
除了馅儿里黑胡椒味有点重之外,这是完美的一顿饭。
半小时后,杰森趴在卫生间里吐得胃都要呕出去。食物原封不动地从喉咙里跌出来,吐到最后只剩下苦得发慌的胆汁。
他扣上马桶盖,飞快地扑到水龙头下面狂冲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哈莉在敲门,声音隔着水朦朦胧胧地问他还好吗。
杰森甩了甩水,勉强哼了一声证明自己没死,门外的动静停了一下后似乎是走开了。他叹了口气,转头盯着镜子里的人影,两条杂乱的黑眉毛下面压着一双疲惫的眼,眼角和鼻子都发红,嘴唇有点肿。
他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恶心,任何气味都会化作腐败的恶臭顺着鼻腔钻到身体里翻搅。胃部被填满的感觉更是让他无比厌恶,非得吐得干干净净让胃酸持续灼烧着黏膜才能让他安心。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呼吸变得急促,他猛然大叫一声,一拳砸在墙面,鲜血顺着拳头蜿蜒而下滴在瓷砖上。
什么事也没发生。
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没有疯癫的嬉笑和粗俗的吵闹,没有阴魂不散的音乐,没有铁链和撬棍在地板上拖行的刺耳响动。什么都没有,只有明亮的白光充满了这个小而洁净的卫生间,镜子下面的洗手液散发着葡萄汽水的甜香。
一切都还好。
又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杰森抬手关掉灯,径直走到沙发前,将下巴压在哈莉腿上。
“湿乎乎的小宝宝,”哈莉笑起来,发出亲昵的鼻音,她刮了刮男孩儿的鼻子,拿起一旁的毛巾来给他擦脸,“好点儿了吗?”
杰森在毛巾下面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脑门儿上的毛巾,对上哈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
哈莉捏着他的脸蛋,回答道:“在想怎么养大你。”
杰森眯起眼睛,侧头咬住哈莉的手指,含糊不清地抱怨:“我不想吃东西。”
哈莉抽了抽手指,没能抽动,便由着他磨牙,换了另一只手抚摸杰森的头发:“你总不能变成一个插电就能用的机器人。”
躺在沙发另一边的鬣狗们睁开眼睛看了看,就被主人踹了一脚屁股撵下去,换弟弟上来躺着。
杰森枕着哈莉的腿,脸埋在她小腹上一动不动。这会儿她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儿,有点酒味,有点狗味儿,还有和他身上一样的洗衣粉味儿。他们常去的洗衣房只提供一种洗衣粉,小半个街区的身上都是这个味道。上一次他和哈莉去洗衣房时,有个很高大的男孩以为哈莉是附近夜校的女学生,凑过来约哈莉去看他打球。
杰森是什么反应来着?他下意识地拉着哈莉说:“不行,妈妈,我们一会儿得去买狗粮。”
那人惊讶地看了一眼杰森,又看着哈莉并没反驳笑吟吟的样子,狼狈地摸摸脑袋离开了。杰森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时哈莉已经把所有衣服都放进了烘干机。
“怎么,你想跟他打球去?”哈莉揶揄他。
“不!我当然没有。”杰森回过神来有点儿恼怒地噘嘴,“我们确实得买狗粮了,不是吗?”
“对,听你的。”哈莉搂住杰森的肩膀,微凉的鼻尖儿抵着男孩的脸蛋轻轻滑动,咯咯笑起来,“听我儿子的。”
杰森拨开哈莉,臭着脸走开,像每一个青春期小孩那样讨厌肢体接触,可到了晚上,他又是那个忍不住主动靠近的人。他在被子里蛄蛹着,困在梦魇中不安地辗转,冷汗沁得发根发潮。直到他找到正确的方向,循着淡淡的甜味儿钻到另一个被窝里死死搂住哈莉,才能缓缓平静下来。他总是在醒来后掩耳盗铃般挪回自己的被窝,偶尔在晨光微曦中看见女人光裸的腰侧上面是层层叠叠的淤紫手印。他将手贴了上去,严丝合缝,手掌下的皮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软腻如同白蜡。
过了好一会儿,杰森才猛然收回手,转身躺平。床尾的鬣狗抬了抬头,将脑袋枕到男孩的脚踝上。杰森习惯了这份重量,再次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lou正热情四溢地舔他的脸。杰森推开鬣狗滑溜溜的舌头,拿起床头柜上的三枚白色药片吞了下去,循声去厨房找哈莉。女人在煎培根和芝士蛋,头发用格子方巾包起来,两个布角抻直像是一对小兔子耳朵。
“没有你的分,小孩,去刷牙,然后把桌子上的牛奶喝了。”哈莉将焦脆的煎蛋培根盛到面包片上,点了点杰森的脑门儿,“今天带你去看牙医。”
杰森讨厌牙医。
他还小的时候,家庭牙医是个讨人厌的大肚子红发男,喜欢拉着凯瑟琳的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被达官显贵邀请去旅行的虚假故事,后来他长大一点,凯瑟琳的病几乎耗空了家资,花园街也因为被上流社会十余年的抵触抛弃成为了流浪汉和瘾君子的新驻地。托德一家已经没有能力搬走,甚至因为威利斯染上赌瘾,沦落为和新邻居们一样可悲的底层人。他们早就没有钱拥有家庭牙医了。
在杰森开始换牙后不久,他就遇到了蝙蝠侠,紧接着被布鲁斯韦恩收养,享受着一个上流少爷会有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一个医术高超的家庭牙医。那时格雷森刚离开哥谭,杰森躺进治疗椅时,还能听见护士在口罩后面小声地询问牙医“今天只有这一个男孩吗”。
好像我抢了他的位置一样。
但我没有,我可以只做蝙蝠侠的助手,我可以活在蝙蝠洞里,只要阿尔弗雷德每周给我带下来一大瓶水和一袋面包就够了。我能活得很好,在蝙蝠侠的训练下成为和他一样的人,然后打击那些劫匪、毒贩、皮条客,我要狠狠地踢那些强迫儿童吸毒、□□的人,我可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就叫红衣主教,我要对着罪犯举起手里的圣经,如果他们不知悔改,我就拉动书签,送他们去见上帝。
骗你的,悔改也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