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深褐色草药在锅中沸腾翻滚,从那不断破裂开的气泡中,已明显能看出汁水中带了微微胶黏的质感。

    杨桃用木勺舀出汤汁,上手确定那液体总算熬成了柔滑的触感后,对一旁炉灶下看火的人道:“可以了四喜姐姐,先撤火吧。”

    空气中弥漫着微苦的甘草清香,让人在闷热的灶间被那自然的清冽香气抚慰后,解去了几丝暑气。

    四喜将柴火撤去起身,杨桃正将锅中的草药汁舀出,她手边的木盆上方放了个竹篾,可以直接将其中的草药渣滤净。

    很快,那木盆里便只剩下冒着丝丝热气的深褐色汁液。

    “这便是你说的甜羹?怎么看着……像是药汁啊?”四喜面露疑惑。

    今早杨桃带了一篓子草药来到书院,说是要做个消暑甜羹,她们二人将那草药又洗又泡又煮地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最后煮出这一锅乌漆漆的汁水。

    四喜百思不得其解,这看着哪里能跟甜羹扯上关系?

    杨桃神秘兮兮朝她一笑:“这确实也算是药。”

    说话间她又从柜子里掏出一个陶罐,倒出半碗白色粉末用水化开,再将过滤好的汁液和这碗粉末化开的水混合倒入锅中,用灶下木炭余温重新煮沸盛出。

    “先放到井里湃着,一会儿凉了才算做好呢。”杨桃伸手就要去抬那木盆,周二郎此时正抱着一捆柴火进来,闻言动作麻利地端起那木盆就往井边去了。

    杨桃见他身上还挂着不少草屑木屑,就知道周二郎肯定又一大早地去山里砍柴火了。

    自从杏林的短工做完之后,周二郎便开始跟着四喜去湖边卖点心。只是他不善言辞,又怕自己黑瘦显得邋遢,惹那些夫人小姐生厌,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帮四喜提提东西打打下手,并不敢靠近与人交谈。

    频繁出入书院后,周二郎便悄无声息包揽了所有打水砍柴,扫院擦地的杂活,从早到晚没有停歇。

    若不是夫妻俩始终忌讳着避开杨桃的点心方子,不愿在她做的时候靠近,蛋黄酥的产量还能在他们两人的勤快下再翻几倍不止。

    杨桃看着院外的周二郎又拿起扫帚往前院去了,对四喜犹豫道:“四喜姐姐,我和陈院卫每月都有向附近村民买柴火,够咱们用的,周二哥不用每日都大老远地赶早去山上砍,我瞧着他好似都忙瘦了一圈,这样下去可怎么吃得消啊。”

    因为附近的山都是有主的,且大部分又种了果树,周二郎每日只能步行至十里外的山里砍。

    这大半月来,书院囤放柴火的地方都要放不下了,他们又死活不愿意收钱,搞得杨桃和陈力都挺过意不去的。

    四喜看了眼丈夫的背影,抿嘴笑道:“你别管了,让他忙去,若叫他闲下来,说不定还觉着难受呢。”

    看杨桃一脸迷茫,四喜想起她虽是丫鬟,可到底是在富户家中做事,想必不清楚他们在乡下种地干的都是重活儿,早已习惯了的,于是又细细跟她解释起来:“这些不过是些家务事,算不上什么的,我与二郎整日来书院打扰,别的都帮不上忙,好在还能做些琐事,心里也好受些。”

    她边说手边动作麻利地舀水清洗煮过草药的锅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郎向来都是这么瘦的,反而最近还吃胖了些,只是看不大出来而已。你不知道,农忙的时候若家里借不到牛,为了不耽误节气,就只能自己去田里拉犁,二郎是最能干的,一日能犁半亩地呢,家里谁都比不上他。”

    农人一年到头都停不下来,为了能多挣些钱,有两分空闲也要进山里找山货野味。

    周二郎长到这么大,自记事起便没有过如今这样轻松的日子,夜里跟四喜说起时,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一日轻轻松松,就挣了百文了?

    他们既高兴又不安,只能通过让自己忙碌起来忽视心中的忐忑。

    四喜语气轻松,杨桃却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便她没有种过地,也知道人力拉犁是怎样高强度的劳作。

    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她无能为力,可杨桃想着自己的仙草冻若能让这对勤劳的夫妻有所收获,也算是件好事吧。

    在等待凉草汁液冷却的过程,杨桃开始为今日要售卖的点心忙碌,等到四喜和周二郎将前一日的预定都送出去后,已经是午后未时。

    新蝉在高声鸣叫,那悠长的余响逐渐隐没在幽静山林间。

    周二郎将早上投放在深井中的木盆取出来到前院廊下,四喜已经在杨桃的口述中将各色熬煮好的雀麦蜜豆,时令鲜果,糖水饮子都备好了。

    上了大半日课,不论是先生还是学生脑子都有些发木,一见杨桃今日又准备了新吃食,众人瞬间来了精神。

    在书院赖了大半月还未去上任的梁彦承最近可是大饱口福,杨桃有了两个好帮手,如今总算有多余时间来复刻她脑中的配方。梁彦承沉迷于西点独特的甜蜜香气,对陈柏石下的逐客令视若无睹,一见今日又有新东西,搁下书本便凑了上来。

    “今日不是点心?”他有些失望道。

    杨桃摇摇头,用竹片将木盆中凝固的仙草冻利落划分成等份块状,接着取出一块放入瓷碗中再划几道,那整块仙草便顫顫巍巍地散开了。

    她将瓷碗递给梁彦承:“天气炎热,咱们今日还是吃些甜羹消消暑吧。这是用草药制成的,虽有清香却寡淡了些,加入桌上这些配料会另有一番风味,先生喜欢哪些都可自行添加,若喜欢甜些还可以浇上乳糖或沙糖水。”

    梁彦承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瓷碗,见其中乌漆漆的一团,颜色实在怪异,他心中不免疑惑,这东西真能入口?

    不过想起杨桃的好手艺,梁彦承还是按她说的,去研究起一旁桌上的小料去了。这两厢一对比,桌上的东西就熟悉多了,只是梁彦承却又犯起了难,不知该选什么。

    余下几人也是头回见这样陌生的吃食,捧着瓷碗都有些无从下手。

    而谢渊早在此之前便已吃过这甜羹了,大家还在研究仙草冻的奇怪颜色时,他已选了自己爱吃的几样小料加到瓷碗中,自顾自吃了起来。

    众人有样学样,在开启了第一次尝试,惊讶于仙草那独特的清爽口感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尝试起不同小料搭配出的口感。

    杨桃准备了不少配料,可以增加口感的江米圆子,熬煮松软的赤豆莲子,炒制过的地豆坚果,还有增添风味的时令黄杏,庵罗果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廊下一时间满是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都自己觉得搭的是最完美的。

    陈柏石和陈力柳东林三人喜欢甜的,浇上炼乳吃了几大碗还不过瘾。四喜和周二郎李小果三个选的东西都很克制,只浅尝了几样比较便宜又常见的,到最后捧着碗不加料只浇了勺沙糖水的仙草冻也吃得津津有味。

    梁彦承尤其喜欢仙草独特的嫩滑口感,那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微韧劲,与他平日吃过的甜羹都不同。不论是单吃或加上蜜豆蔬果,风味都会随之变化,十分合他口味。

    “这口感很是独特,起先观这颜色,我本以为会有苦味,却不想味道竟十分清新。你方才说这是草药做的,不知是如何做出这种口感的?”梁彦承好奇道。

    四喜闻言猜道:“莫不是你最后加的那个东西?”

    不明真相的众人都齐刷刷向杨桃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只见她笑眯眯点头道:“这原料只是一味寻常的消暑草药,会有这样的口感,除了草药熬煮久后会形成胶质外,我还另加了些葛粉在里头,能让它冷却凝固后的口感更瓷实些。”

    梁彦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竟想到用消暑药来做甜羹,真是难得的巧思。”

    “说到吃,谁能比得上她呀。”陈柏石撇撇嘴,似是嫌弃,又莫名带了点自豪。

    其他人都清楚杨桃对吃食的热情,闻言不禁笑出了声。

    陈力在陈柏石毒舌发作后一如既往对杨桃给予夸奖:“这甜羹滋味清爽,确实适合解暑,若拿去城里卖,哪儿还有那些荔枝膏,冰雪冷圆子的事儿!”

    杨桃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跟四喜说出她的打算:“如今我的点心在湖边已有了不小名气,许多人都让咱们直接往府上送去,其实去不去湖边也没关系了。四喜姐姐,周二哥既然每日都要进城,不如让他带上这甜羹一起去卖,我问过了,城中摆摊住税,每百钱算三,今年天气炎热,药铺里去买消暑药的人都多了,你早上也看到了,这仙草冻做法并不难,不过是备料麻烦些,打上消暑的名头生意肯定好做,就算你们每日只卖几十份,也有几十文的赚头呢。”

    说着杨桃又与他们算起成本,开始可以先从沙糖水赤豆圆子,和时令黄杏这些略平价些的配料做起,日后若生意好了,便可以逐渐多增加些选项供客人选项。

    虽然这只是小小的摊贩生意,可杨桃知道四喜夫妇俩平时连一个铜板都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若贸然叫他们投资摆摊,心中肯定会觉得为难。

    所以她今日不论是从准备材料,到制作方法,到最后让他们看到书院众人对这仙草冻的反应和接受度,每一步清晰明了地让他们参与了解后,杨桃才说出了这个想法。

    眼见四喜和周二郎面上都有些迷茫,杨桃又鼓励道:“这小生意虽然也有风险,不过方才你也看到了,大家还是很喜欢这甜羹的味道的。你和周二哥每日帮我送点心也占用不了多长时间,若顺道做些甜羹去卖,你们也能多赚些钱。等有了口碑,肯定会客似云来。就像曹婆婆豆糕,宋嫂鱼羹一样,日后太康城的人都知道你们的甜羹,这样说不定你和周二哥还能在城里安家呢!”

    四喜这时才听明白她竟是打算让他们夫妻俩自己去做这生意,她根本顾不上什么风险,忙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卖点心这事已经是我占你的便宜了,怎么还能拿你的方子去做生意?不行不行,这事若是传出去,我与二郎真是没法做人了。”

    周二郎也拒绝道:“不行的,小桃,这是你想出来的方子,我们不能这么做。日后这甜羹我帮你拿去卖就是,你每日给我们这么多工钱,已让我和四娘很过意不去了。”

    杨桃没想到四喜和周二郎竟一直觉得他们占了自己的便宜,她忙道:“你们怎会这样想?你们整日在外奔波,那钱本就该拿的。而且这甜羹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谈不上什么方子不方子的,不过在咱们这儿吃个新鲜,说不定南边满大街都是,只是还没传过来而已。而且我的点心都做不过来了,拿着这方子也没用,四喜姐姐,周二哥,你们这段时日帮我这么多忙,实在不用这么客气。”

    杨桃脑中全是各种新奇点子,并不觉得拿出一个仙草冻的做法有什么。

    然而对如今世人来说,独门手艺乃是安身立命之本,四喜和周二郎更是深知其中规矩,在他们乡下,若想学门什么手艺,需得先提礼拜师,伺候师父几年才有可能得到授艺。

    如今杨桃却直接馈赠,且还是在书院里,顶着众人的目光,四喜和周二郎头都不敢抬,生怕先生会觉得他们是不是欺小桃年幼不懂,哄骗了她什么。

    而庭院中的众人,都知道杨桃对挣钱一事最是积极,却想不到她会这样大方,不仅为四喜夫妇想了赚钱的法子,还将方子也送了出去。

    这样慷慨豁达的品格,再一次让众人对这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有了新的认识。

    梁彦承下意识看了眼陈柏石,二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着垂下了头。

    李小果怔怔看着手中的甜羹,他一直都知道杨桃很聪明,会做各式各样的吃食。起初他以为是因为她在富户家中做丫鬟,肯定会比他这样的乡下人要多些见识,可后来才知这是杨桃的天赋。

    他能到书院念书是因为杨桃,姐姐和姐夫如今能挣到钱也是因为杨桃,如今她还要拿出自己的方子让他们家进城做生意。

    李小果家中贫困,父母姐姐和自己一家四口终年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而几年前父亲病了一场,耗尽家中银钱,姐姐为了拿到彩礼钱给父亲治病,十五岁便将自己嫁了出去。而年幼的李小果从此也撑起了家中的重担,为了能让人带他进山打猎挣钱,或为了一袋米,一刀肉,就算没皮没脸跟人套近乎也从不怕被人笑话。

    他起初去书塾偷听,只是因为世人对读书人的崇敬,想着自己若是也能识文断字,是不是就能当上先生,赚到束脩了?可当他开智明理,李小果才知自己原来不仅渴望知识,也希望自己能拥有像先生这样正直坦荡,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品格。

    面对杨桃的慷慨,李小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受之有愧,无地自容。

    他面露苦涩,正想上前感谢她的好意,而有人却先开了口。

    “周二哥和周二嫂心志方正,不愿做这占人便宜的事,倒不如换个法子。这仙草冻的方子日后就算是你们向小桃买的,小桃出方子和手艺指点,你们出力气跑腿售卖,又承担了投入风险,且方才我听这甜羹的利润并不高,不如像住税一样,百钱算三,给小桃抽成,如何?”

    声音清朗,长身玉立,正是谢渊。

    李小果闻言脚步一顿,听到他这提议,四喜和周二郎也愣了。

    谢渊见二人脸色有所松动,又继续道:“这样一来,你们凭自己辛苦挣钱,不算占了谁的便宜,小桃的方子能有用武之地,也不算白白埋没了她的巧思。”

    杨桃看着谢渊欲言又止,这人竟出了个“专利费”的法子,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却见谢渊朝自己安抚一笑,眉目柔和。

    她原本想到这仙草冻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小生意适合四喜和周二郎夫妻俩,谁知他们却觉得占了她的便宜不愿接受。

    面对坚韧质朴的四喜夫妇,杨桃五味杂陈,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们。可她提出这个想法,真的没有同情或施舍的意思。

    谢渊一看她垂着脑袋,就知道杨桃又钻了牛角尖。她总是这样待人赤诚,不知世间人心叵测。

    眼下她对他们慷慨相助,他也看得出来周二郎夫妇为人厚道,可他们好似都忘了,周二郎家里可不止他们夫妻二人。若日后因此事生出纠纷,或觉得杨桃可以任他们予取予求,倒不如先定下规矩,免得日后说不清。

    四喜和周二郎闻言对视一眼,脸上仍有犹豫。可若按谢渊的提议,他们就算是用了小桃的方子,她也能拿到抽成,这比直接送给他们,确实令人好接受多了,夫妻俩商量半响,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至此,这对平日里只能靠耕种生存的夫妻,从此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四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和丈夫会有这样一番奇遇,莫不是菩萨真听到了她的诚心祈愿,所以才让她遇到小桃这个贵人吗?

    她眼眶泛红看向杨桃:“你总是这样帮我和二郎,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日后不论你有什么难处,我和二郎都会倾力相助。如今你这点心大都是做熟客生意,已不用我再如何推销了,日后送货,我们绝不能再收你的钱,若你不答应,那这甜羹的生意咱们就算五五分。”

    杨桃听出她话中的坚决,最终只能无奈应了。她算过利润,若这甜羹生意能做好,其实赚的并不比给她送点心少。

    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并不多,而四喜和周二郎的质朴与和善,也让她对日后多了一丝向往。

    若他们能顺顺利利,想必她和杨春娘离开谢家后,也会过上自己期待的生活吧。

    杨桃心下一松,又开始热情高涨地跟四喜和周二郎讨论起摆摊事宜。

    书院众人也纷纷参与其中,好似都将这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不论是从核算成本,还是在城中若不慎与人起冲突,或被人眼红寻麻烦,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为四喜和周二郎出谋划策。

    于是没过几日,四喜和周二郎夫妻俩便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挑着他们精心准备的仙草冻,忐忑却又壮志满怀地从书院出发,前往了热闹的太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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