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水碧,云飞柳扬。
黄苞盛开,初春,正是嫁娶好时节。
官宅门口密密麻麻站着一堆人,靠门的那群明显丫鬟打扮,面上却不加掩饰地带着不屑,为首的那个被一老妇死死攥着衣服,这老妇后面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姑娘,约莫十八九的样子,面黄肌瘦,探头探脑。
看起来很不聪明。
这群丫鬟瞥了那姑娘一眼,越发鄙夷了。
“啊!真不要脸!不是说了要娶的,把人领过来了,却连门都不让进!这算什么道理?!”
“噗嗤,你这嬷嬷真傻假傻?”丫鬟猛地把衣服抽出来,冷笑一声,“谁家姑爷娶亲自己不去,却要新娘子亲自来的?”
这话把老妇怼地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她回头狠狠拧了那姑娘一下,朝她啐了一口,“都是你这死丫头不争气!”
姑娘面上难堪,垂下眼帘,跟着妇人走了。
她回到家中,跑到缸边,把水呼的往脸上泼,仔细将荩草做的染料洗下来,洗净后竟是这样一副白皙的面孔,她心中暗暗冷笑。要争气就见鬼了!
在这不过待了一个月,却被送去说了十回的亲。
若不是她装作自己犯了黄脸病,怕早成人妇了。
她面色冷冷打量着这间茅屋,原主记忆不断涌现出来。
此朝为秦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朝代。此地为蔡阳,正是千年后的枣阳前身。此人叫白韫玉,正是无父无母的小可怜一枚。
记忆中,原主祖父是秦国的将军,立下不少军功得了土地赏赐,后来战乱平息,他也胡须花白了,索性舍弃爵位,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回农村种田。
这两个儿子虽一母同胞,却有着天壤之别。
长子幼时便心有大志,一路仕途高官显贵,父亲极为他感到骄傲。幼子却资质平庸不求上进,性格还特别恶劣,常仗着自己地主的身份欺凌弱小,父亲对他甚是头疼。
后来长子在京城娶了官家小姐,生了原主,官家小姐却难产去世了。幼子娶了农家小姐,并无所出。
原主祖父死后,将土地全给了远在京城的长子,长子心疼弟弟,带上分地契约和一车银子,连夜赶回去给幼子,不料途中遇到绑匪,抢光一车银子还杀了人。
一纸地契呈在幼子面前时,他看着被褥中咿咿呀呀哭泣的原主,终究还是收留了这兄长遗孤。
原主越长越大,叔嫂打量她便多了几分主意。姑娘家终究是要嫁人的,她早点嫁人另一半土地就早点拿到手,于是隔三岔五就想着给原主说亲。
原主虽不愿却也不敢直说,久而久之心中郁结竟想不开寻了个池塘跳下去。虽被救了回来,可这躯壳中早就换了副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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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您了,给我们口饭吃吧。孩子还那么小,实在没法儿了才来的。”
“我呸!哪里来的饿死鬼,晦气晦气!”
老妇在屋外大吼一声,震耳欲聋,接着就听到叽里呱啦的念咒声,还夹杂着孩子时断时续的呜咽。
白韫玉叹了口气,捡起散落在床上的面纱,对着水面带好,确定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后,从从容容推开门走了出去。
老妇背对着她,手上拿着块符摇摇晃晃,嘴里念念有词:“书到二人袭夷山,急急急急急,朔书。”是秦朝驱鬼的咒语,她曾在博物馆看到过,想着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活人大念此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妇立马转头,张牙舞爪朝她走了过去,“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驱赶活人犯不上用恶咒吧。”她捂着嘴,细长的黑发在面纱中微微颤动。白韫玉透过面纱,看到老妇身后跪着一排农人,皆是瘦骨嶙峋,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婴儿,那孩子面色惨白,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断气了。
她顿时紧张起来,侧身躲开老妇的攻击,跑过去扶起这群人,指示他们快走,以后每天以自己名头去厨房领饭。
“没事儿,大人饭吃饱了孩子才有饭吃嘛。”
“姑娘大善,老夫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乐意啊。”
白韫玉笑着目送他们一行人出了院门,心中满是对叔嫂的愤怒和鄙视。
他们俩仗着自己有田有牛有农具,农人不得不靠着种他们的地才能吃饭了,便肆意改规矩。收成好时只给底钱,颗粒无收就给分成,搅得这村的百姓常常食不果腹,有灾同挡,有福却享不着,真真很可恶。
看着这些百姓,勤苦劳作一年到头来饭都没得吃,这事儿,白韫玉是一定要管的。叔嫂不知道这壳子里换了个怎样的人,之前她是个村官儿,最见不得地痞欺负老百姓,她就是因为帮农工讨工钱而被持刀的无赖砍伤,失血过多才来的这儿。
“你这败家的!你不养家,可知白白养人一家子要费多少银两吗?”
白韫玉冷眼盯着面前的婶婶,看她双颊通红,肥肉乱颤,作势要打自己,在巴掌即将掀开面纱落在脸上时,她突然抓住老妇的手腕,另一只手缓缓上移拿了她手里的符牌,捏着把玩。
“这符牌,是桃木做的吧?”她看着手里品质上佳的桃木,脑中逐渐有了主意。
老妇被制住了,没理她,喘了口气,活动活动手指还想再打。
“我来养他们。”
“?”这话一出老妇瞬间愣住,反应过来后看她的眼神便带了怀疑和不屑。
“你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自信说自己养。”
“两千钱。”
盯着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震惊,白韫玉缓缓吐出最磨人心的一句话:“两年,我只要我的土地,两年之后自会给你们两千钱。这钱不为别的,权当你们给了我和这些百姓一口饭吃。”
言下之意,便是要喂这些穷鬼吃的了,还不止这一家子,是这村所有没饭吃的人,岂不是要花上很多钱。老妇转念一想,不过只是给他们吃的,那就给最便宜的粟,这样两年下去最多百钱,这孩子却说给我们两千钱,岂不稳赚。
“呵,说的好听。如果你赚不到两千钱呢?那他们的口粮谁来付钱?”
“那我就把自己另一半地给了你们,这不是你们一直想要的吗?”
老妇心思被说中,脸上却无半点愧色,她眼波左转右转,想想这买卖是绝不亏损的,便高兴地应了下来。
蔡阳,是千年桃乡枣阳的前身。而自从白韫玉穿越过来,从来没有见过一颗桃子,想来是这些桃树还没结桃,便被人砍了做成别的物什了。
蔡阳有个小村,叫熊集村,这里大半土地都归她所有。
连绵的丘陵南边,山水资源丰富,日照充足,天然的桃园。正值三月,白韫玉漫步在熊集村小山坡上,一眼望去,桃花满山。
她随手掐下一个粉嫩嫩的花苞,小心将它的花瓣层层剥下,露出里面连着白丝的淡黄花药,再小心摘下其中的雄蕊,手指轻轻一捻,便有细细的花粉粘在上面。
好品质。不愧是桃乡。白韫玉观察着手上的花粉,轻轻感叹,因地制宜发展农业带动乡村振兴,对她来说,专业太对口了。
她扛着几把剪刀,挨家挨户敲门,问这村的住户有没有愿意种桃的,只要帮着她种桃,卖果之前都能免费吃饭。
“那卖果之后呢?”一个小女孩羞答答地扶着木门,问道。
“分成,你们占七成,我占三成。”
“好耶!”女孩开心地朝屋内喝彩,“娘,我们去种桃吧!”
劳动者占七成,这对他们来说像梦一样。
次日,一行人拿着剪子哼着歌上山了,在学习了白韫玉的花蕊剪法后,正式开始工作。
剪花蕊,取粉,铺陈干燥,最后,将细腻的花粉用毛刷刷在柱头湿润的雌蕊上,整个授粉工作便完成了。
四月,片片桃树开始生长红枣大小的小桃。
五月,一些桃子已经变得圆润饱满,小女孩手痒去抓,触到硬邦邦的果子,满手桃毛,猛地弹开。
“现在还不是摘果的时候。”白韫玉站在她旁边,拿着记桃生长的宣纸墨笔,温柔笑道。
“那还要多久啊,我想吃了。”小女孩舔着嘴角,急不可耐地问她。
她拍了拍女孩的脑袋,“你觉得很热很热,想要吃冰冰凉凉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摘桃了。”
很热很热的日子很快到了。
暴雨刚过,土地上弥漫着青草的味道,但上山采桃的人却闻不到,因为,完全熟透的桃子散发出阵阵甜香,彻底覆盖了泥土混青草的气味。
一大批人背着沉重的箩筐,里头塞满了口感软糯的水蜜桃,大摇大摆地下山,排着队去城里卖桃。
白韫玉走在队伍最前面,看着那些满载而归的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头郁闷得很。
刚刚经过隔壁村,有一户人家的儿子探出头来求他们给点饭钱,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不到十岁,眼窝凹陷,瘦骨嶙峋,实在很可怜。
那个男孩说,土地神闹脾气,他们村好多年没收成了,没收成主家就不给钱,没钱就没饭吃。很多人就去田里抓老鼠剥皮吃肉,可现在老鼠都没了,草皮也啃光了,这些人要活活饿死了。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整个蔡阳,不止她一个熊集村,在这个村里,她尚且可以用自己一半的土地,勉强养活这些村民。但是,剩下的这十几个村怎么办,即便拿出自己全部家当来接济他们,叔嫂也一定不肯。
就算他们应下,此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挖肉补疮,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导致他们挨饿的,不是社神,却是人,是他们一直赖以生存的主家。
这些地主,因地上长不出粮食,就让他们去做工,这才给地方住,那做工赚的钱远比卖粮的多,还不用给分成。
久而久之,即便能长出吃的,地主也把地封了,对外宣称神不让他们吃饭,他们又怎敢再去种地。
地主以利为先,那就以利相诱,白韫玉点点头,就用此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