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温宅,稍作整理后,温砚照常前往主院请安。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白日里虽仍有些暑热,但夜里的风已带着凉意。
庭中那些花草也沾了夜的潮气,叶片上凝着露。风过时,露珠便顺着叶尖滚下来,“嗒” 地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夜极静。温砚和小满一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沿着回廊而行。
忽然一阵风穿回廊而过,二人手中琉璃灯顿时忽明忽暗,廊上悬挂的灯笼也被吹灭了不少,昏暗中只剩零星几点微光,映得周遭影子晃荡不定。
小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过那株还缀着残花的石榴树,又转过栽着残荷的水缸拐角时,前方回廊突兀地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
循着光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提灯立在廊下的人,正是温月。她穿着一身月白长裙,站在回廊正中央。
灯笼的光,由下至上打在温月脸上,映出一张苍白而清秀的脸。
温月的肤色极白,但不是那种如玉般通透澄净的白,而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沉腻腻的、不透光的瓷白。
及笄之年的几个温家女儿们,都已经褪去了稚气,身量发育了不少,女儿家的玲珑曲线清晰可见。
但唯有温月却像是停滞在了十二三岁,身形依旧单薄,纤细得像棵没张开的柳树。因而温月虽是姐姐,站在温砚身边,反倒矮了小半头。
虽然温月在几个温家女儿中姿色稍显平庸,但也是世间少见的美人。
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睫毛深浓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大到有些空洞。但那眼珠又极其地黑,如棋的黑子般,黑沉到见不到半分光亮。
这让温月平日里显得有些木讷和呆板,加上她平日寡言少语,性子沉闷,因此并不为温远昌所喜。
但在此时此景中,那双有些空洞的眼就不是呆板木讷,而是显得有些鬼气沉沉了。
就在这时,灯芯 “噼啪” 炸了个火星,惊得小满“啊”地低叫了一声。
她一向对这个三小姐有些畏惧。
明明这个三小姐是个好脾气的人儿,既没有大小姐的刁蛮,也没有二小姐的骄矜。
可不知为何,小满见了她,心里就是忍不住发紧。
小满总感觉,这位三小姐看她的模样,半点没有对旁人的温和,反倒透着股不加掩饰的敌意。哪怕只是偶然瞥过来一眼,那目光里的冷意都能让她后颈发僵。
她不解这敌意从何而来,若是嫉妒她家小姐生得比她好看,那也不该恨到她头上。
但这位三小姐看向她家小姐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敌意,反倒像是白蛇盯住猎物时一般,有种却透着股攥住就不肯放的黏腻感。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偷偷地瞥了温月一眼。只觉在那昏光映照之下,温月就像是纸扎铺里的纸人。
以白纸为底,再用浓墨点睛,这使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阴森。
小满只是极快地瞥了一眼,但温月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眼,冷森森地朝她看了过来。
目光对撞间,骇得小满险些跪倒在地。
而温砚却并不知小满此时心中所想。
她心里有事,只想快些给蒋氏请完安,早些回到疏影斋把要做的事情好生规划一番。
前世她对这个同病相怜的姐姐,还存有几分亲近之心。
但经过国公府后宅的磋磨,她十分清楚温月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现如今,她并不想和温月产生半分牵扯。
温月要做什么与她无关,只要不挡了她的路,她们就各自安好。
她心不在焉地给温月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温月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伸出手来拦住了温砚:“四妹妹,去了哪里?”
温砚心里有事,随口应道:“自是去给母亲请安。”
“我问的是,四妹妹白日里去了哪里?”
温砚没有太在意,但是小满却听得真切,这位三小姐说这话时,语气中已有了隐怒。
温砚只想快点离开,语气中也有了不耐,淡淡道:“午后去了马行街的绸缎铺子,查了查帐。和往常没两样。”
“和往常没两样?”温月冷冷地笑了一声。“昨日国公府设宴,你未去铺子,便不多言,三日前,你未时三刻入铺,申时正三刻离开;四日前,你未时正入铺,酉时初离开;五日前,你未时正一刻入铺,酉时一刻离开.......”
温砚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直立,她又惊又怒:
“温月,你竟在监视我?”
见温砚终于收了那副游离的目光,所有注意力都凝在自己身上,温月嘴角似乎勾了下极淡的弧度,她用那惯常轻而慢的语调,缓缓说道:“往日你在铺子里总要待足一个半时辰,可今日,连半个时辰都没到 —— 这也能叫和往日一样?”
温砚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原来年少时她的每一步动作,居然都在温月眼皮子底下。
她才重生回来不到两日,遇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悚。
温砚勉强压下心中惊惧,沉声道:“铺里账目今日格外清爽,不到半个时辰便核完了,妹妹心下愉悦,便和小满去到天香楼用了招牌的桃花酥。姐姐连我在铺中待多久都记着,倒是比我自己还上心。不过我要去向何处,与姐姐本无干系,还请以后少费些心思为好。”
温月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眸子黑如点漆,苍白的唇上几乎不见血色。只是听到“本无干系”四字时,秀雅的眉峰有着微不可察的一动。
温砚向温月行了一礼,“若是姐姐没有别事,妹妹便先告辞了,若是去晚了,又要惹母亲不悦了。”
温月这次没有再拦,只是沉默地看着温砚和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深黑之处。
温砚来到主院给蒋氏请了安。
不知为何,今日蒋氏的脸色格外难看——甚至比那日温妙挨打时还要难看几分。以往每次来主院请安,总要被立半天规矩,而今日蒋氏没说两句便把她匆匆打发了。
直至回到疏影斋,温砚仍觉心惊肉跳,这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下的感觉实在太过可怕。
温砚感到后背发凉,她坐了好半晌,呼吸都没彻底平稳下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杯的手微微发颤。
温砚仰头饮下一大口。
热茶滑过喉咙时带着些微的灼意,身上的寒意也随着这股热流渐渐消散。她将空杯放回桌案,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廊下那丛青竹上。
那丛青竹正浸在溶溶月色里,竹身泛着淡淡的银白,像被月光镀了层薄纱。沙沙的风声漫过廊柱,带来一阵氤氲着潮气的清凉。
那竹的姿态让她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清正,端直,举止间有着不卑不亢的从容。
那人总是会让她没理由地觉得心静,温砚的也思路渐渐清明起来。
方才的言语试探中,她意识到温月并非真有本事时刻盯着她的行踪,在店铺之外发生之事,她知晓得并不真切。
看来,这丝绸铺子上有她的人。
只是温月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砚实在想不到谁会是温月的人。
她与温月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温月监视她为了什么,温砚实在想不明白。
温月心中有些烦躁,这事情桩桩件件一股脑地挤在一块,让她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好在,现下看来,温月似乎并无害她之意。
方才温月来的方向正是主院,若是她把今日之事告诉了蒋氏,温砚绝不可能从蒋氏那里全身而退。
既如此,温月这边便可暂时不用管,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温家。
待她去了江南,管它这温家后宅洪水滔天。
念及此,温砚的心头稍微轻松了几分
她将今日种种细细在心头过了一遍,目前帮手有了,迷蝶香的销路也有了着落,接下来就是要在舞弊案中救下谢鹤期。
泰景六年科举舞弊一案,涉及朝臣倾轧,牵连的举子人数甚广。
她虽重活一世,知道此案进展的大概脉络,但也没有托大到能在三天之内,查清此案真相的本事。
她只是想救下谢鹤期,至于其他蒙冤的举子,她的确无能为力。
但是温砚知道谢鹤期可以。
他为人清正,若能得展抱负,青云直上,他定会重查此案,绝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而救下谢鹤期,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获得“物证。”
至于这个,明日她还需要去见谢鹤期一面才行。
奔波一日,温砚只觉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似乎是因为今日被温月惊得厉害。
梦里,温砚又忆起了前世一件十分不堪回首的往事。
温砚还记得,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燕珩已经厌弃了她。
前世她为了在科举舞弊案中,救下谢鹤期,向官府写过证词以陈情。后来这信不知被谁翻了出来,成为她和谢鹤期有私情的证据,四处流传。
燕珩对此自然是怒不可遏,接连着一个月都未曾去她的院中。
燕珩出身高贵,便是他的妾室,大多也是高官重臣的庶女,只有温砚,仅是一介商户人家的女儿。
他的其他妻妾本就对温砚独宠早有不满,如今见她失势,纷纷明着暗着给她下绊子。当时,温砚在国公府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
直到那天,一月未见的燕珩突然来了。